宋晗这一夜睡得很安宁,白族族长的宫殿豪华精致,沉香木雕花架子床,水晶帘帐,古董青花瓷瓶,金丝楠木的苏绣屏风……
宋晗躺在宽大的床上,身上盖着仿佛云朵一般柔软的被子,闭上眼睛,听房檐下青铜风铃被风吹动的声音。
古朴、悦耳、宁静。
就像他此刻的心境。
他明天或许就要死了,但他的心很安宁,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对这个世界没什么不舍。
那一场在末世初期的流浪中,心灵受到巨大创伤的不止宋倩,还有宋晗。他受的伤害,甚至比他的妹妹大得多。
但他没有人可以倾诉,甚至不能像妹妹一样,动不动就尖叫。
他受过很多伤,一些伤根本不能为外人道,当初族长能忍着恶心给他治疗,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能跟男人正常相处,每天晚上做噩梦,梦里都是被男人强暴的画面。
男人没有贞洁不贞洁的说法,所以他该放下,他该把那场地狱般的噩梦当成乱世中一个小小的磨砺,大气的抛在身后。
毕竟他还有家要养,爷爷和妹妹,老的老,小的小,一味的沉湎于过去,只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他应该放下,可他就是放不下!
那些伤痛放不下,那些屈辱放不下,那些沦为别人玩物的日子忘不掉。
忘不掉有错吗?
他觉得好像没错,但世道不允许他忘不掉啊~
现在好了,他在世俗的牵挂有人可以牢牢接住了,他有了正大光明去死的借口。
不一会儿,他就睡了过去,安心的迎接自己的宿命。
第二天一早,宋晗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打开房门,边月已经等在那里了。
“哟,今天特意打扮过?很精神。”边月扬了扬手里的豆浆,问:“要吃吗?”
白楚楠在族地附近又找到了好几种可以储存灵气的灵植,其中就有一种类似于黄豆的野生豆类,只是没有黄豆的个头大。
做成豆浆,十分香醇。
宋晗微微低下头,像是害羞一般笑了一下,那笑容仿佛静谧的幽兰,独自盛开,独自美丽。
“我在做手术之前,是可以吃东西的吗?”他问,带着点儿小小的惊喜。
在临死之前吃一点能暖一暖胃,真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胃是情绪器官,饿肚子的人心情都不美丽。
边月摇了摇头,提醒他:“先别急着和这个世界告别,你有六成活下来的可能。”
宋晗笑道:“我知道,所以我家里人说,我去出一趟差。”
边月领着宋晗,沿着山中古道往祖祠走。从山上看“安莱”,它是一座被笼罩的云雾中的小镇,宁静安祥,带着平淡幸福的美好
一路的山路上,秋叶在滴答的雨声中陨落,安静美丽,决绝凄凉。
边月走得很慢,她有意让宋晗多看一看这个世界。宋晗双目欣赏着自然之美。这里的山多奇秀,险而俊,水流清澈,隐约可以看到青黑色的鱼儿在其中游走。
每一处都幽深、空灵,仿佛人间仙境。
这是在山脚下看不见的美景。
他们路过一处桂花林,远远就能闻到冲天香气,甜得像蜜,又淋了一场桂花雨,带着满身的芬芳漫步,在山道的另一头,遇上了浑身几乎湿透了的白相源。
边月瞥了白相源一眼,皱眉:“你来拦我?”你敢来拦我?
白相源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雨水顺着他耳鬓边的小辫子滴下,一身白袍黏腻的贴在身上,衣服上绣的银色凤凰也仿佛蔫头耷脑的。
“得来拦一拦啊,如果不来,我余生都是这一场不会停的秋雨。”白相源苍白脸上硬是扯出一个笑。
边月沉默了片刻,这是她第二次看公子哥儿李相源这么狼狈。
第一次是她捡到他的时候,跟条丧家犬一样。
“你……”边月想说什么,宋晗上前一步,温和的问道:“族长,能否让我单独跟相源说两句呢?”
边月摆了摆手,让他赶紧去。
边月站在山道边的石台上,眼睛眺望远方,远处的鹿鸣,近处的鸟叫,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宋晗和白相源的谈话,她自然也听得清楚。
宋晗与白相源并肩而立,他看着山中空灵美景,伸手接住丝丝细雨,浅笑一声:“相源,每个人都有他的路要走。
我的生命太沉重,你背负起来太累了,放手吧。”
白相源点头:“的确,我不知道怎么开解你。但如果你走的是死路,那作为兄弟,我得管一管。就算被你拉下去,也不该放手。
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认准“恩义”二字而已。”
宋晗笑道:“族长对你也有恩。”
她要做的事,你来拦,算不算违背“恩义”呢?
白相源表示自己很冤枉:“我就差没给她当牛做马了。”
像他这样的高级人才,能跟着白族这个已经垮杆儿不知道多少年的小作坊干,一开始还是没有工资的,偶尔甚至得付费上班,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委屈了。
“她救过你的命。”宋晗仍旧是微笑,那笑容中仿佛在说:她也一样把你从毁灭的边缘中拉回来,你那时候高兴吗?
白相源仰头想了一会儿:“那时候的感觉的确很糟糕,但后来很感谢。人只要活着,总是有无限可能的。
至少后来,我是挺享受活着的滋味儿的。”
“可我挣扎你最初的阶段,没办法渡过去。
你要接受有一些人不如你,你能跨过去的河,也许淹死了很多人。”宋晗转头侧目,忧伤中带着恳求:“相源,不要介入我的因果命运。
放你进来,我会很不开心。
阻拦你在外面,我会很不安心。
别让我难做。”
白相源能说什么?
他只能沉默着推开。
白相源来的这一趟算是白费,他大约事先也知道是白费。
他问边月:“老师,他不是必死的吧?
如果必死,您不会在“安莱”挑选人,我随意出门一趟,能给您带回来一千个,一万个该死的人。”
边月叹气:“知道还问?起开!”
白相源在宋晗跟边月离开前,深深的抱了他一下,又马上松开:“小晗,活下来。我会在这里等你,你不来,我不走!”
宋晗什么都没承诺,只是拍了拍白相源的肩膀,轻轻吐出两个字:“保重。”
然后义无反顾的跟着边月离开。
祖祠当中,白雪阳已经做好了准备。
幽深的棺材,摆在棺材周围特殊位置的七盏油灯。宋晗向白雪阳点头示意后顺从的躺进棺材里,微微的合上双眼。
边月从外面进来,“啪”的一声摁下祖祠内的开关,白雪阳头顶的白炽灯亮起,瞬间晃了两人的眼睛。
白雪阳:“……”
“白凤,你又要干什么?”
大人做正事的时候,小孩儿能不能别捣乱?
边月又把灯给关上:“抱歉,忘了这场手术你才是主刀。我只是不习惯在这么暗的环境里做手术,这种光线,你一会儿真不会切到什么不该切的地方?”
白雪阳声音里带着无力:“……我不会切开他的身体,这也不是什么手术,而是渡血仪式。”
“孩子,你先在这里躺一下。”白雪阳示意边月跟他走:“你还有一些东西需要准备。”
白雪阳将边月带到祠堂另一面,让她给白族的先祖上香,祈祷这次渡血能成功让白族多出一位族人。
“他没有求生欲,这会导致这次渡血成功的机会下降。”
白雪阳将边月的香插进香炉中,郑重的告诉她:“如果不能在渡血开始之前激发他的求生欲,那你就要做好这次渡血失败的准备。
我早告诉过你,用你那三弟子做实验的第一个。
她的生命力很强,如果是她来渡血,我至少能多一成的把握。”
边月轻哼一声:“激起他的求生欲是吧?简单!”
“老族长,一会儿需要让他昏睡过去,方便您渡血吗?”边月问道。
白雪阳点头:“当然,我已经煮好了麻沸散。”
“我去喂。”
边月端着一碗汤药走到棺材边,敲了敲棺材板:“起来把药喝了。”
宋晗乖乖的起身,都没问边月这是什么药,就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
喝完药,将药丸双手递给边月,还礼貌的笑了笑,又躺了回去,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已经走了的样子。
边月找了个圆凳坐在宋晗的棺材边,道:“对了,要跟你商量个事儿。”
“老五说如果你死了,希望我能把你的尸体给他,他想跟你合葬。”边月弹了一下指甲:“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比较宠爱徒弟,他很少求我,我不好推脱的。”
“合葬?!”宋晗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
他和相源不是纯粹的兄弟情吗?
谁家兄弟是合葬的?又不是契兄弟!
边月接着道:“但是赵家的赵满,他也跑来求我,说暗恋你不得,至少你死后可以跟你在一起,求我成全他的一片痴心。
你也知道,赵家算是我老师留给我的老臣。赵满又为我出生入死过,就这么一个要求,我不答应也不合适。”
宋晗的意识在渐渐模糊:“不……我与赵满虽是同事,但……”但我们压根儿不熟!
他还没说完,就被边月打断:“你长得好看,万人迷。死了都有人抢,这不奇怪。
难道你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我可不信。”
宋晗艰难的动了动手指头,想抓住边月的手:“我……”我不要!我谁都不要!
我要一个人独美!
边月大发慈悲:“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尸体烧了,骨灰给他们一人分一半,既不辜负徒儿,也不寒功臣心。
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很好?”
宋晗:“……”
不,太缺德了!缺大德了!!
“瞧你,都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边月俯身探进棺材里,轻轻的拨开宋晗额前的碎发,微笑:“到时候你就有两个丈夫了,还有两份贡品。
听说鬼如果有牌位,是不能在外面随意游荡的,得守着自己的牌位坟墓。别的鬼都只要一个家,你却有两个,可以来回换着住了。
我给你选的两个丈夫,一个成熟知性,一个阳光健气,你愿意宠幸哪个就宠幸哪个。
为你考虑得很周到吧?
不用特意谢我,你们三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宋晗眼皮开始沉重,但一直闭不上眼,用一种看魔鬼的眼神看着边月。
边月微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终于,宋晗抵不过药力,不甘心的闭上眼睛,但有没有默认边月的提议就不知道了。
白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等在了棺材的另一边,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边月:“他的求生欲在他昏睡前达到了顶峰。
白凤……你……”
白雪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边月,只觉得现在的边月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欠打”的气质。
这是白族纯血们的特质,没错了。
边月撩了撩头发,坐回圆凳上,哼笑一声:“怎么讨人嫌,让人无能狂怒,我可是专业的。”
这下宋晗的求生欲应该爆棚了。
白雪阳严肃的自白族祖先牌位前捧来装血石的盒子,又让边月放一碗自己的血,准备开始渡血了。
“其实,你舍不得你的三徒儿,可以让你的五徒儿先来。他的小心思太多,你也不那么喜欢他”白雪阳在宋晗莹白如皓玉一般的手腕上割出一条口子,又将七根银针插入他的头顶。
边月认真记下白雪阳每一个动作:“几个徒儿中,我的确最不喜欢老五,也的确最偏爱老三。
但偏爱与嫌弃,都得有一个度。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我既然不想拿老三当试验品,同样的就不应该拿老五当实验品。”
“我没当过族长,但年轻的时候也带过团队。
一个团队里,谁都有目的,也谁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只要结果是好的,有些瑕疵可以当不存在。
何必非要追究一个谁能无私奉献,谁又清清白白呢?”边月盯着白雪阳下针的位置:“领导人除了能力之外,还得做得到一个“容”字。
容得下理想者的宏图大志,也容得下小市民的蝇营狗苟。”
白雪阳缓缓的露出一抹似欣慰,又似叹息的笑容:“白族在你的手中,会重新辉煌的。”
边月不在意的哼笑一声,问:“老族长,您出的这道考题,您给打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