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军机处的鎏金匾额在四月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殿内却弥漫着一股欢快的气息。
最显眼中心的案几上堆着厚厚一叠文书;
最上面的“徐州光复战报”用朱笔写着“捷”字。
旁边散落着几张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草稿;
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黄景正捏着狼毫笔,在一张新的纸上反复修改;
将“庐州府未发现燕山贼”改成“将士奋勇追击,贼寇仓皇北逃”;
又在“凤阳府”后面添上“然军民同心,连夜筹措粮草追杀燕山贼”。
御马监掌印李继周站在一旁,手里翻着淮南府的战报,眉头紧锁:
“黄公公,这淮南府的‘歼敌数’是不是太少了?
才报了五百,陛下看了怕是不满意。”
他说着,用手指在“五百”后面画了个圈;
“不如改成两千?就说贼寇主力在此被击溃;
只是逃窜时被淮河带走了部分尸体,没法清点全尸。”
兵部侍郎陈文胜坐在案前,闻言连忙附和:“李公公说得是。
如今朝堂上那些御史天天盯着咱们,要是捷报不够‘亮眼’;
他们又要借题发挥攻击我等这些忠臣了。
咱们只有把捷报打扮得光鲜亮丽,才能压下他们的攻讦。”
黄景拿起一份奏折,上面满是弹劾军机处“隐瞒败绩,私自议和”的文字;
随手扔到一边,语气带着不屑;
“这些酸儒也就只会耍嘴皮子,真让他们去江北打仗,怕是连马都骑不稳,见了燕山军就投降。”
黄景放下笔,端起桌上的参茶喝了一口,眼神里满是阴鸷:
“既然他们不仁,也别怪咱家不义?
咱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凡是敢点破‘议和’‘封公’的;
都按‘通贼’‘妖言惑众’论处,哪个当官的还没点破事;
翻旧账、栽赃嫁祸,怎么能搞臭搞死,就怎么来。”
只要没人敢说真话,这谎言就是真相;
只要陛下不知道,那私下议和、封张克为定国公的事,就从来不存在。
他顿了顿,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声音压低了几分:
“你们别忘了,军机处是陛下亲自设的,为的就是摆脱内阁的掣肘打胜仗。”
陛下必须且只能是圣明的,还是天子,按照儒家理论天人感应;
陛下打仗必须是受到上天庇佑,怎么可能会输?
一旦输了,责任就绝不能是陛下的,只能是底下人来担责。
不然整个封建皇权的理论依据就和上帝悖论一样成糊弄人的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李继周和陈文胜瞬间清醒。
这就跟某麻薯的理论“球队输了老詹没输”一个道理,都是皇帝;
都是倒果为因,先下结论再来找有理证据论证,和巴拉特“因明论”一个逻辑:
赢了,全是(小)皇帝的英明神武,天选之子;
输了,就是他们这些下属(队友)“执行不力”“隐瞒实情”“cbA”。
但凡有唯物主义遵从实事求是价值观的正常人都不会信这套说辞;
可这是万恶的古代,唯物主义和实事求是在皇权面前就是大逆不道。
就在三人忙着润色捷报,把“空城收复”改成“史诗大捷”;
把“目送燕山军满载而归”改成“千里大追歼”时;
军机处的大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黄景忍不住皱起眉头,用袖子捂住了鼻子。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的飞鱼服还沾着暗红的血迹;
袖口甚至能看到凝固的血块,腰间的佩刀上还挂着几缕发丝。
他走到黄景面前,“啪”的一声抱拳:
“督工,这次军功人头凑齐了,一共两千颗。”
黄景嫌弃地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气,语气里满是不满:
“你就不能先洗洗干净再来?不知道军机处陛下经常要来吗?
一身血腥味,咱家倒是无所谓,要是污了龙气,仔细你的皮!”
骆养性连忙低下头,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干爹教训的是,这次不是急嘛。
刚从江北渡江过来,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就赶紧来给您回话了。”
他说着,偷偷瞟了一眼黄景的脸色,见对方脸色稍缓,才敢继续说下去。
李继周上前一步,眼神锐利地盯着骆养性:
“骆指挥,这次的两千颗人头,你可都看仔细了?
前几日你拿小孩和女人的人头充账,被王宗彝那伙酸儒抓住把柄;
还好压下去了,这次可别再出这种糊涂事;
那些道貌岸然的臭酸儒,就等着抓咱们的把柄,给万岁爷心里添堵呢。”
骆养性闻言,立刻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脸上瞬间红了一片:
“都是底下人图省事,在含山县随便找了几个村子屠了;
为了凑人头军功,都不知道仔细辨认把小孩和女人都算进来。
我已经把负责的千户打了六十大板,贬去看城门了!
这次我亲自带队去看着的,保证都是青壮的人头,绝对没有杀良冒功的嫌疑!”
“什么叫青壮的人头?”
陈文胜突然咳嗽一声,语气严肃起来,“都是阵斩的燕山贼的人头!
吕小步和冉悼的人头准备好了吗?
陛下这次特意问起,要是拿不出,咱们许出去的官位可就麻烦了。”
骆养性连忙点头,腰弯得更低了:
“已备妥了!都是找的江北山贼土匪头目,一个脸上有疤,一个少了只耳朵;
看着就不像好人,保准能让万岁爷高兴!”
黄景满意地点了点头,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敲:
“很好。这次咱们报功的重点是‘光复徐州’;
将士卖力奋勇击退燕山贼,收复失地,为国分忧。
各家该拿的分子,等过后让永昌裕和恒隆钱庄会把分子钱分润到各家;
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为了保卫大魏;
‘击退’了燕山军,好几个月都没好好歇息了。”
“都是为了大魏,为了陛下分忧!”
李继周、陈文胜和骆养性连忙异口同声地附和。
骆养性还不忘补充一句:
“只可惜咱们如此为国效力,那些御史却还要攻击咱们。
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做得多的人挨骂;
不做事的人反倒能清谈误国?这真是古今通病!”
“可不是嘛!”
李继周语气里满是“委屈”,“黄公公最难了;
天天为了陛下、为了大魏操心,却还要被人骂‘阉党误国’。
咱们做事的人总被指摘,那些只会说空话的人反倒成了‘清流’,这世道啊……”
黄景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话,语气带着几分“大义凛然”:
“罢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毁誉得失本非吾辈所能计。
既然身在局中,便当如棋子向前,纵有千夫所指,亦要为大魏撑出一片晴空。
今日之功过,自有青史评说,眼下只能横刀立马,护我大魏山河无恙!”
这番话听得李继周三人连连点头,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为国分忧”的大忠臣。
可这背后,是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捷报,是用谎言和苦一苦百姓堆砌起来的“太平”。
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案几上的“捷报”上,将“斩首两千”“光复徐州”的字样映得格外刺眼。
而远在江北的土地上,被屠村的废墟还在冒烟,失去亲人的百姓还在哭泣;
这些声音,却永远传不到金陵的军机处,传不到永远“圣明”的陛下耳中;
就像西大这个神权国家卖血人的苦难传不到上帝耳中,单亲母亲只能求助撒旦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