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后宫的朱墙在四月的晨光里泛着冷硬的灰白色;
连宫道旁的柳树都像是被染上了素色,枝条上没挂半条彩饰。
太皇太后的国葬虽已过去半年,可停灵的梓宫还待着,要等地宫建好才能下葬;
后宫便依旧维持着守孝规制;
内里宫人们的衣袍是淡素色,殿宇的廊柱上没挂半盏灯笼;
连平日里最热闹的御花园,都静得只剩下风声。
国子监祭酒杨钊和大理寺少卿袁礼卿并肩走在宫道上;
两人都穿着一身麻布孝服,衣摆扫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杨钊手里攥着一方素色绢帕;
袁礼卿则低着头,眼神躲闪,时不时瞟一眼身边挎着腰刀的锦衣卫;
他们以“吊唁太皇太后”为名入宫,实则是代替身后之人来求见太后。
“杨大人,您说……太后会愿意见我们吗?”
袁礼卿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忐忑。
自去年年初太后彻底退隐后宫,就再也没插手过朝政。
杨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
“如今朝堂被阉党把持,陛下被蒙蔽,除了太后,没人能救大魏了。
当年太后临朝称制时,众正盈朝,只要她老人家肯重掌乾纲,定能肃清奸佞。”
说话间,两人已跟着一名老太监走到慈宁宫门口。
宫门前的灯笼都被罩上了素色布套,殿门紧闭。
门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守在门口,见他们来了,只是淡淡点头:
“两位大人随奴婢来吧,太后在殿内等着。”
老太监推开殿门,一股浓郁的檀香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烛油味。
殿内的光线很暗,只有供桌上点着两盏长明灯;
昏黄的光映着悬挂的素色帷幔,帷幔后隐约能看到一个端坐的身影。
杨钊和袁礼卿不敢抬头,刚跨进殿门就“扑通”一声跪下。
两人对着帷幔先重重磕了三个头,杨钊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臣杨钊、袁礼卿,见过太后!愿太后圣体安康!”
帷幔后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一道不咸不淡的女声,没有半分波澜:
“怎地,哀家早已如你们所愿还政于天子,你们这帮酸儒;
费劲巴拉地借吊唁太皇太后的名义来见哀家,究竟所为何事?”
杨钊心里一紧,知道太后早已看穿他们的心思,连忙伏在地上,语气愈发恭敬:
“太后明鉴,臣等不敢欺瞒!
今上虽亲政,可国事艰难;
北有燕山贼张克虎视眈眈,那贼子手握重兵,有改天换地之嫌;
南有流民和豫州兵祸肆掠,战火已经烧到楚州;
内有阉党把持军机处,蒙蔽圣聪,陷害忠良!”
“如今社稷危如累卵,太后昔年临朝称制时,四海太平,东狄都不敢犯边!
今虽归政,然宗庙危在旦夕,臣等恳请太后垂念祖宗基业;
重掌乾纲,肃清奸佞,以正朝堂!”
袁礼卿连忙跟着叩首,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
“恳请太后重掌乾纲,肃清奸佞,以正朝堂!”
帷幔后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里满是嘲讽;
穿透素帷,落在两人耳中,让他们脊背发凉:
“哀家当年垂帘,是因先帝早崩,嗣君年幼,不得不担起这份责任。
前两年,你们这群人一天一封奏折,说哀家‘牝鸡司晨’,逼着哀家还政;
如今倒好,哀家还在为婆婆守孝;
你们这帮骂过哀家的儒生,反倒巴巴地求我出来?”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几分犀利:“怎地,要我囚禁自己的儿子?
要我再背上千古骂名,让史书称我为篡权老妇?
还是落个‘杀子’的骂名,成全你们的‘清君侧’?
我儿从小是跟着你们这帮‘仁厚君子’出阁读的书,你们才是他的先生!
如今他亲政了,你们对付不了阉党,镇不住反贼乱兵?
反倒求我一个给婆婆守孝的儿媳出来收拾烂摊子?
这江山是曹家的江山,你们教唆母子反目,圣人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杨钊和袁礼卿被驳得哑口无言,额头渗出冷汗,浸湿了麻布孝服。
他们当然记得,当年太后还政前,百官为了“逼宫还政”;
写了无数奏折,骂太后“擅权专政”“牝鸡司晨”;
甚至有人说太后“欲效武后之事”如今太后翻起旧账;
字字句句都像巴掌,打得他们脸上火辣辣的。
袁礼卿张了张嘴,想辩解,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知道,太后两年前还政时有多决绝;
关闭了慈宁宫的议政殿,连身边很多太监都遣散了;
彻底退出政治舞台,仿佛从前那个临朝称制、威震天下的太后从未存在过。
政权这东西最忌讳“还一半留一半”;
皇帝会和太子反目,太后也会和皇帝反目,这跟亲情无关。
最高权力之争面前,骨肉相残从来不是稀罕事。
太后当年决绝退隐,就是为了保全母子之情;
不然迟早要面对一个“弄死儿子”背千古骂名还是“死后被清算”背千古骂名的结局。
帷幔后沉默了片刻,只有长明灯的烛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杨钊和袁礼卿依旧跪在地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贴在身上,凉得刺骨。
过了许久,帷幔后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几分疲惫:
“你等退下吧。这是曹家的天下,该由我儿和你们这些士大夫自己守。
哀家一节女流之辈,还要为婆婆守孝;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太祖爷的祖训,还是你们教给哀家的。”
这话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杨钊还想再劝,可刚抬起头,就对上老太监递来的眼神,那眼神里满是冰冷的警告,仿佛在说“再不走,就要出事了”。
两人只能不甘心地再次磕了个头,缓缓起身,跟着老太监走出殿门。
殿门在他们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檀香和烛火。
走在回宫道上,袁礼卿忍不住叹气:
“这下怎么办?连太后都不肯出面,内阁被军机处架空。
咱们总不能真看着阉党把大魏毁了吧?”
杨钊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处太庙的方向,眼神复杂。
他知道,太后说得对,这江山是曹家的;
可如今曹家的天子被阉党蒙蔽,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除了着急,竟什么都做不了。
宫道旁的柳树随风摇曳,素色的枝条扫过两人的衣袍,像是在无声地嘲讽。
而慈宁宫内,太后司马绰依旧坐在帷幔后,看着供桌上的长明灯,眼神里满是复杂;
她怎么能不心疼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天下波谲云诡,北面狼子野心。
可她更清楚,一旦自己重新插手朝政,哪怕是为他好,为大魏好;
等待她和儿子的,只会是撕破脸无休止的权力争斗,没那么简单;
到最后,怕是连这点母子情分都要荡然无存。
她抬手拿起桌上的佛珠,指尖轻轻拨动,嘴里默念着经文。
在权力的棋局里,已经选择退出就绝不能再回头贪恋权势,否则粉身碎骨千古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