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草药。”
十七听后更是不解:“江公子若要采药,林中人众多,为何偏要找我作陪?”
枯树下的人双手抱胸,一副不是你还能是谁的模样:“这深山凶险,常有猛兽出没。林中虽人多,但论身手,除了我师兄,数你最好。”他顿了顿,语气略显生硬,“伯父伯母身子不好,我总不能叫师兄陪我涉险。”
十七沉默。
自他踏入这处山林以来,与江予白的见面仅有三次。
这三次,几乎每次相处都不太友好。
以他的性情,向来不会轻易求人,今日究竟是为何?
可想起自己对李慕白的承诺,对江予白需事事顺从,不可起任何争执,沉默半响后终究还是将疑问咽了回去。
“好。”十七点头,“我陪江公子走一趟。”
江予白似乎对他的爽快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如常。他转身朝深山走去,声音冷淡:“跟紧些。”
十七迅速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挨得很近,四周树影浓厚。越往里走,狼嚎声也越来越大。
甚至还能嗅到一丝野兽特有的腥气,十七不由得绷紧了神经。
他侧目看向江予白,对方却神色如常,仍大步向前。
十七想起李慕白曾说过,江予白靠曼陀雪莲起死回生,记忆全失武功尽废,再往里走,若遇猛兽,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江公子,不能再往前了。”
江予白脚步一顿,偏头看他,月光下那双眸子冷得渗人:“怎么,怕了?”
十七摇头,语气认真:“你武功已废,再往里走,若遇危险,很难逃出去。”
话音一落,空气骤然凝固。
江予白转身,唇角上扬:“萧公子怎么知道我武功尽废?”他逼近一步,声音极轻,“而不是... ...根本不会武功?”
十七心头微紧,暗叫不好。
“李前辈告知的。”他迅速补充,可话一出口,便知这理由拙劣。
果然,江予白嗤笑一声,眼底寒意更甚:“萧公子不如说是我师兄告诉你的,这样... ...或许更有信服力。”
十七又开始沉默。
江予白盯着他,忽然又问:“药房那日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天。你可是有意在躲我?”
“没有... ...”
十七眼皮轻颤,下意识后退半步。可后背抵上树干,退无可退。
江予白冷笑,他看似随意却实际在意:“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江公子多虑了。”转而问道:“你要采什么药?”
被反问的江予白语塞,余光瞥见前方岩缝间一株暗红药草,随手一指:“那个。”
十七走近查看,竟是罕见的沉梦枝。
他小心采下,递到江予白面前:“可以回去了?”
“一株不够。”
江予白接过药草,他可不能就这么放十七走。
与此人见面共三次。
而这三次几乎都能让他想起点什么,若要恢复记忆,必须得长时间相处。
这也是他为何找十七作陪的原由。
熟悉的刺痛感立刻窜上太阳穴,果然,那些破碎的画面又开始浮现。
十七敏锐地察觉他神色不对:“你...”
“再多采几株。”
江予白强忍头痛,声音发紧。他必须弄清真相,那些闪回的记忆里,为何总是十七持剑相向?
十七无奈,只好继续往里走。
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泥地与潮湿的气味扑鼻。
走了约十丈左右,在一处岩缝间发现了数株暗红的沉梦枝。
他迅速上前,俯身采摘。
“萧公子是哪里人?”江予白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
十七指尖微顿,低声道:“云梦城... ...望月山庄。”
“望月山庄?”
江予白眉头一皱,脑中骤然炸开一阵剧痛。
血。
满地的血。
脑子忽然突然闪现三个字...
七镜楼...
七镜楼又是什么?
他甩了甩头后退几步撑在树旁,视野逐渐模糊。
十七察觉异样,回头见他脸色煞白,当即上前询问。
江予白强压下翻涌的眩晕感,指节在树皮上抓了又抓。
“无妨,昨日太累,今日又起得早,许是身子吃不消了。”
十七半信半疑,将新采的沉梦枝递到他眼前:“可够了?”
为了不让十七起疑自己的目的,他强撑站直。“明日申时,还在此处。”
十七本不想应下,可若无理由回绝难免怕他会心生不满。
况且,十七也挺想和江予白缓和关系。
回程时十七扶着他,隔着衣袖都能觉出对方体温异常。
快到山脚时,江予白忽然低声道了句多谢,惊得十七险些松手。
“分内之事。”
十七松开他,退后两步隐入岔路。两道影子撕开,一东一西,各自没入黑暗。
他与江予白的住处隔得远,走了大约半柱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刚进门,便瞧见温瑾川正坐在他的床沿。
听到动静,床边那人抬起头,嘴角上扬。
“回来了?”声音很轻,但十七还是有被吓到。
毕竟他才刚刚与江予白分开。
三日前亲口答应会避着东侧走,尽量不与江予白见面,可今日便失了言。
十七点了点头。
“过来。”温瑾川冲他招手,眸子里尽显温柔。
这两日他几乎时时陪温夫人,到底有些疏忽了十七。
待十七走近,他一把将人拉到自己身侧,随后拍了拍大腿。
“坐这。”
十七垂着头,顺从地坐到了温瑾川的腿上。温瑾川的手臂环住他的腰,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做什么去了,我等你好久。”
“帮顾辞换药。”十七脱口而出,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干涩。
温瑾川不说话了。
十七有些紧张,也不知有没有瞒过去。
两人同时沉默了会,只见温瑾川的手指捻起十七的衣摆,指腹蹭过布料上干涸的泥渍,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我不记得顾辞的房间在深山。”
十七愣住:“换药前,有人托我去采沉梦枝,说只有深山才有,我便去了。”
“谁?”
“没问名字。”
温瑾川有些好气:“十七啊,你这干活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可这是你的地方,我不想什么事都不做。”
温瑾川叹了口气,将人往怀里又带了带。
“你在我这里,本就不需要做什么。况且深山危险,下次不许再去了。”
十七抿了抿唇,手指本能的揪住温瑾川的衣袖:“可是...”
他想说,就算不是江予白,是这百里山林的任何一人开口,他都会帮忙。
因为他们都是温瑾川的人。
“没有可是。”温瑾川打断他,指尖抬起十七的下巴,“若有人要采药,让他们自己去。你是我的人,不是谁都能使唤的。”
十七小声反驳:“不过是采药而已...”
温瑾川低笑一声,一个翻身。忽然将人压在身下。
“该休息了。”
... ...
... ...
... ...
第二日申时,十七已在深山入口处静候。
森林间雾气未散,湿冷的空气渗入衣领,竟让他有了些许寒意。
脚步声由远及近,江予白踏着枯叶走来。
“走吧。”他径直越过十七。
十七未动:“今日最后一次,明日江公子另寻他人作陪吧。”
江予白脚步一顿,侧目看他:“为何?”
十七避开他的视线:“山林里还有其他事要做。”
“呵。”江予白冷笑,“我比你清楚,林中各处都有人负责。”他逼近一步,声音沉下来,“若你不想帮我,直说便是。”
十七抿唇。
江予白盯着他的反应,轻笑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恩怨?所以萧公子才不愿与我同路?”
十七怎么可能承认?
可否认又显得刻意,最终只能沉默。
江予白眼底暗了暗,转身朝前走去:“跟上。”
十七站在原地,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子。
两人一路无话。
林中雾气比昨日还浓,江予白忽然在一处断崖前停下。
崖边斜生着一株灵芝,正是他要找的药引。
他指了指,“劳烦萧公子。”
十七上前查看,刚俯身,忽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
江予白竟直接将他推下了悬崖!
失重感猛然袭来,十七本能地反手扣住崖壁凸石,整个人悬在半空。
碎石簌簌滚落,许久才传来坠底的闷响。
他抬头,对上江予白俯视的目光。
那双眼里没有杀意,只有近乎寒冷的探究。
“现在能说了吗?你究竟是谁?”
十七冷眼:“江公子好手段。”
江予白沉思,漫不经心道:“其实这几天和你相处,我脑子里出了很多画面。我大概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你记起来了?”
江予白摇头,眼神愈发冰冷:“没有。但我知道是你杀了我。”
十七轻颤,抓着壁石的手开始打颤。
“每次靠近你,我都能看见你拿剑刺中我的胸口。”
... ...
十七心下了然。
原是七镜楼去灭逍遥宗那日。
他忽而有一种释然感。
这几日,他总是担心他恢复记忆,怕温瑾川陷入两难。
直到从江予白亲口说出,是自己害了他后,倒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他一直觉得自己亏欠江予白,这条命,或许本就该用来偿还。
只是... ...他好不容易才和温瑾川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不想就此了结。
于是,他转向江予白,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口:“我是温瑾川带来的。你若杀了我,他...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江予白闻言,神态很是自信:“是吗?我是他师弟。他每次来见我,我看得出来,他心中有愧。你觉得,他会为了你,真的杀我?”
十七几乎在哀求:“求江公子,放过我...我不想死。”
江予白并未松口,继续逼问:“只要你告诉我,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可以饶你一命。”
十七咬牙。
在内心经过一番斗争后,正要开口。却在这时,周围的草地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异动。
只见周围草地不停地发出声响,枯叶间探出几双幽绿的眼睛。
低沉的兽喘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腥臭味瞬间浓烈得令人作呕。
江予白脸色骤变,一把拽住十七手腕将他拉上崖边。
十七本能摸向腰间,却抓了个空。这才记起那柄贴身短刃被温瑾川收走了。
“走!”十七反手扣住江予白的手腕,拖着他冲向右侧灌木丛。
两人刚拐过山坳,十七猛地刹住脚步。
前方十丈开外,十余头灰狼正呲着獠牙缓步逼近。
江予白咬牙,这下... ...他们两人怕是得交代在这。
“别动!”十七低斥,“我去引开它们,你趁机出去!”
话落,江予白忽然意识到,若不是自己执意要找回记忆,若不是他设计将十七逼至悬崖... ...
他们本不会陷入绝境。
既然上天让他忘却前尘,或许本就是一场仁慈。
为何偏要强求?
刚醒悟之际,面前人影闪动。
只见十七淹没在群狼之间往远处引去。
江予白猛地惊颤,踉跄着朝山下狂奔。
温瑾川正在药圃晾晒新采的茯苓,抬头就见江予白满身狼狈地撞开篱笆。
“师兄... ...”江予白抓住他衣袖的手在发抖,“快去救萧公子!”
温瑾川瞳孔骤缩。
... ...
十七背靠岩壁,右臂已被狼牙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腿上几乎全是抓痕。
他踢开扑来的灰狼,突然听见林间传来一声熟悉的哨响。
狼群骚动退散的刹那,温瑾川的剑光已斩落三颗狼首。
顾辞跟在他身后,手里紧攥着李慕白给他的药粉。
十七脱力滑坐在地,看着温瑾川染血的衣摆停在自己眼前。
“我说过什么?”温瑾川的手在发颤。“深山里不准来!”
顾辞忽然上前半步,将药粉撒在十七的各处抓痕上。
十七疼得全身发颤,冷汗浸透了后背。
可他瞧见温瑾川那副满是怒气的脸,不敢发出声响,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
顾辞撒药的手顿了顿,低声道:“伤口太深,得尽快... ...”
话未说完,温瑾川冲上前将十七打横抱起。
森林间只剩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