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县政府那间规格最高、却常年空置的小会议室,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
椭圆形的会议桌光可鉴人,却冰冷地映着几张神情各异的脸。
工行张知进来得最早,占据了背靠空调出风口的舒适位置,手里照例捧着他那温润的紫砂小壶,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刮着杯沿,发出细微又磨人的声响,目光在对面空着的主位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农行曹科财紧挨着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头无意识地捻着裤缝,眼神躲闪,仿佛随时准备开口叹气。
建行黄国清坐得最端正,面前摊开一个硬皮笔记本,钢笔搁在上面,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只是偶尔抬眼扫视全场时,目光深处带着审视和疏离。
中行廖利润则显得心不在焉,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着,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淡笑意。
农商行李大金独自坐在长桌的远端,离他们几个远远的,粗壮的手指在桌面无意识地敲着,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对面那几张脸,最后落在主位旁那卷巨大得有些突兀的图纸上,若有所思。
门被推开,凌晨带着胡思韦走了进来。
他身上不再是那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而是换了一套笔挺的深色行政夹克,步伐沉稳有力,径直走向主位。
他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没有坐下,只是将手中那卷沉重的图纸“哗啦”一声,猛地抖开,像展开一面无声的宣战旗帜,重重地铺陈在光滑的会议桌中央!
巨大的图纸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桌面,上面那些狰狞交错的红色标记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特别是那几个巨大的“x”和指向性极强的红色箭头,如同带血的矛尖,精准地刺向在座几位行长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各位行长,”凌晨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钉,清晰无比地钉入每个人的耳膜,“今天请各位来,不是谈贷款,是谈生存。”
他猛地一指图纸上工行城西新网点那个被红圈死死套住的位置:“张行长,看看你的新网点!漂亮!气派!空调一天到晚开着,冬暖夏凉,储户满意!可你知道给它供水的管道,是从哪里接出来的吗?”
张知进着杯沿的手指猛地一停,紫砂杯盖“当啷”一声轻响磕在杯口上。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神第一次真正聚焦在图纸上那个刺眼的红圈上。
凌晨的手指顺着图纸上那根粗重的红色箭头,狠狠戳向一个代表老旧供水阀门的标记点:“这条供水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铺设的铸铁管!锈蚀老化,管径狭窄,压力根本不足!你新网点那几十台电脑、服务器、空调,高峰期用水量有多大,你自己清楚!”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其他几人,“还有你,黄行长,建行新营业部那几台大功率变压器,接在一条早已超负荷运行、绝缘层严重老化的农用电线上!曹行长,农行开发区储蓄所,你的备用发电机燃油库,离非法接入的居民区天然气管道只有不到十米!廖行长,中行那个24小时自助银行,它占用的消防通道,是规划图上明明白白画了红线的!”
每一个名字点出,都伴随着图纸上对应位置那鲜红夺目的“x”和箭头。
每一条指控,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行长们的心口上。
“南岭县穷,底子薄,规划执行混乱,历史欠账多。”凌晨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这些非法接入、违规占压,就是埋在我们脚下的雷!平时看着没事,一旦出事——停水!停电!火灾!甚至爆炸!”
他猛地一拍图纸,桌面发出沉闷的回响,“你们银行的网点,首当其冲!金库安全怎么办?数据安全怎么办?客户安全怎么办?你们的乌纱帽,还戴得稳吗?!”
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持续送出的微弱风声,此刻听来如同诡异的呜咽。
张知进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握着紫砂杯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杯盖早已停止了刮动。
曹科财的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黄国清紧紧抿着嘴唇,眼神死死盯着图纸上指向建行的那条红线,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廖利润也收起了手机,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那点冷淡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凝重和惊疑。
李大金则坐直了身体,粗壮的指头停止了敲击,目光灼灼地看着凌晨,又扫过那几张煞白的脸,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亮。
凌晨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像寒流掠过冰封的湖面。
他停顿了几秒,让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在每个人心头蔓延、扎根,然后才再次开口,声音如同铁石相撞:“规划局、住建局、安监局,联合整改通知已经拟好。”
他拿起桌上一份薄薄的文件,扬了扬,“下午三点前,就会送达各位的银行!整改范围、时限、标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该断的管线,到期未改,立刻断!该拆的违建,到期未动,立即拆!一切后果,由产权单位自行承担!”
“凌县长!”黄国清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紧,“这……这整改需要时间,需要资金协调……”
“资金?”凌晨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各位行长不是天天跟我哭穷,说南岭县信用破产,一分钱都贷不出来吗?那好啊!”
他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逼视着每一个人,“你们大可以继续哭穷!继续袖手旁观!看着你们的网点停水停电!看着你们的业务瘫痪!看着你们的储户堵在门口闹事!看着你们的上级行雷霆震怒!”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凌晨,现在正式通知各位!南岭县的城市规划,必须回归正轨!历史遗留的雷,必须彻底排除!没有条件可讲!没有余地可退!”
他直起身,目光如炬:“至于资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我拿什么去组织施工队?拿什么去买新的管道电缆?拿什么去补偿拆迁户?没有钱,这整改,就是一句空话!这雷,就还得继续埋着!指不定哪天,轰的一声,大家一起完蛋!”
空气再次凝固。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磨盘,碾轧着每个人的神经。
张知进下意识地想去拿茶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指头神经质地蜷曲着。
曹科财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黄国清额头青筋隐隐跳动,放在笔记本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廖利润脸色铁青,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凌县长,你这条‘过江龙’是真打算跟我们‘开战’吗——”廖利润阴沉着脸说。
“对!我是强龙,就压你们这些地头蛇!”凌晨冷笑着说。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把人压垮的临界点上,长桌远端猛地爆发出一声粗犷的大喝:
“说得好!”
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人惊愕地循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