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县政府大楼深处,凌晨的办公室里,那盏老式日光灯管还亮着。
灯管镇流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这团光晕像枚生了锈的钉子,死死钉在无边的黑暗里,倔强得有些可怜。
窗外是化不开的黑,远处南岭山脉起伏的轮廓被一层流动的薄雾裹着,像幅洇了水的水墨画,浓淡不一的灰影在风里慢慢晃。
那模糊的轮廓,倒和他此刻陷进去的困局一个模样——看得见大致形状,却摸不清具体的纹路,更找不到突围的缺口。
办公桌的玻璃台面上,县财政局那份牛皮纸报告摊着,边缘被手指捻得起了毛边。
“可用资金:297.3万元”——那串阿拉伯数字像淬了冰,每个数字的边角都带着锋利的寒气,又像烧红的烙铁反复往神经上烫。
他盯着小数点后面的“3”,那抹猩红的墨迹像是从哪个干部家里漏下来的血,扎得人眼仁发酸。
下个月五号,全县一千两百多个在编人员,加上离退休的老干部,两千多张嘴要吃饭。
他见过财政所门口排队领工资的场景:中学教师攥着工资条盘算孩子的学费,派出所民警数着票子计划给老母亲买药,还有那些在田间地头跑了半辈子的农技员,指望着这点钱给孙子买罐好奶粉………
那些眼睛里的期盼,稠得像南岭山间的浓雾,能把人的骨头都泡软。
工资发不出,人心就得散。
他这个刚上任三个月的县长,脚跟还没在这片红土地上站稳,怕是就要先塌了根基。
到时候别说搞发展,恐怕连每天上班的签到表都填不满。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白天跑银行的狼狈劲儿还黏在皮肤上,像层没干透的浆糊。
工行张知进那慢条斯理刮着紫砂杯沿的轻响,农行曹科财那近乎悲天悯人的叹息,建行黄国清那滴水不漏的“需报市分行审批”,中行廖利润干脆连面都没露……
这些脸孔在眼前晃,客套话像贴在脸上的面具,摘下来全是油滑的推诿。
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比南岭冬天的寒风还刺骨:南岭县这地方,填不满,碰不得,………沾谁倒霉。
他的名字,在这些人眼里,还不如柜台上那台点钞机值钱。
胸腔里像塞了团干柴,“腾”地一下就燃起来了!
愤怒顺着血管往头顶冲,他猛地一推面前的发展规划草案,纸页哗啦啦散了一地。
“生态旅游示范区”“特色种植产业链”“林下经济产业园”——那些打印得鲜亮的字眼,此刻看在眼里,比村口墙上褪色的标语还空洞。
规划图上画着的木栈道、观景台、冷链仓库,像是用铅笔画的海市蜃楼,风一吹就能散。
钱!
没有钱,再好的蓝图也只是废纸,再大的志向也得被摁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像头老牛似的刨土挣扎。
一股燥热从骨头缝里往外冒,憋得人喘不上气。
凌晨扯掉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露出的锁骨窝里还沾着白天跑工地蹭的灰。
粗重的喘息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荡出回音,听得人心慌。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落在墙角那个蒙着厚灰的旧铁皮柜上。
柜门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银灰色的铁皮,上面还贴着张褪色的“城建档案”标签——是上一任县长留下的。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
铁皮柜的合页锈得厉害,拉开时发出“嘎吱——”一声,像老黄牛在哭。
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霉味、老鼠尿味和灰尘的气息涌出来,呛得他直皱眉。
他也不管手上会不会弄脏,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把里面的东西一摞摞往外搬。
卷了边的图纸、泛着黄的档案册、用棉线捆着的报表,堆在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像座小小的坟堆。
灰尘在昏黄的光里跳着慌促的舞,有的钻进他的鼻孔,呛得他直咳嗽。
他蹲下身,指甲抠进档案册的缝隙里,一本本翻找。
指尖很快沾了层黑灰,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看着像刚从地里刨过土的老农。
时间像墙上的石英钟秒针,一下下敲得?人心里发紧。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连远处山影的轮廓都快要看不清。
就在他准备把这堆“垃圾”塞回去时,眼角瞥见角落里摊开的一本厚册子。封面的牛皮纸脆得像饼干,稍一碰就掉渣,上面用毛笔写的字褪得厉害,凑近了才看清:“南岭县城总体规划及市政管网配套详图(2005年修订)”。
他捏着纸页边缘,小心翼翼地把粘连的地方分开,一股更冲的霉味涌出来,带着点潮湿的土腥气。台灯
昏黄的光打在图纸上,他把图纸在桌面上一点点铺开,纸页脆得像枯叶,稍一用力就可能裂开。
图幅大得占了半个桌面,上面的线条密密麻麻,蓝色的供水管网像毛细血管,黄色的供电线路像神经纤维,还有红色的污水管、绿色的通信光缆,各种颜色的标注符号挤在一起,看得人眼晕。
他耐着性子,指尖顺着蓝色线条慢慢滑。
代表主供水管的粗线从水厂出来,往县城中心延伸,到了城西突然拐了个弯——不对。
他又去摸黄色的高压线,从变电站出来的主线,在城西那片区域也断了档。
额头渐渐沁出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流,滴在图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吱呀”声。
冲到墙边挂着的最新版南岭县行政区划图前,手指点在县政府所在的中心区,又滑到城西那片圈着“开发区”字样的区域——那里盖着几栋新楼,其中就有工行、建行的新网点。
再移到老商业街,那里的银行网点密集,供水管网本该更粗壮。
目光在墙上的区划图和桌上的旧管网图之间来回跑,瞳孔一点点收缩,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一个被刻意藏起来的、带着血腥味的错位,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按照去年刚批准的新规划,城西那片被前任县长吹成“未来经济增长极”的开发区,主干道往南移了三百米,功能分区也做了大调:原本的工业用地改成了商业配套,还加了片住宅区。可眼
前这份2005年的旧管网图上,蓝色的供水干管、黄色的高压电缆,竟然还沿着老规划的路径铺着,像被冻住的蛇,僵在早已作废的路线上。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城西那些按新规划盖起来的建筑——包括工行那个上个月刚剪彩的新网点、建行的营业部、农行的分行营业部它们接的水电,全是“私拉乱接”!没有
走新规划的管网路线,而是像寄生藤一样,缠在旧有的市政管网上。那些
旧管网本就老化,前年冬天还爆过三次水管,根本扛不住这么多新建筑的负荷!
上一任县长为了搞“政绩工程”,为了让开发区看起来“繁荣”,竟然在规划上玩了这套偷天换日的把戏!只在
图纸上画了新饼,却把致命的隐患埋在了地下。说不
定那些银行网点的负责人都不知道,自己气派的新办公室,喝的是“违规水”,用的是“违规电”。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紧接
着,那股憋了许久的火焰“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几乎要从喉咙里喷出来!绝望
的冰窟底部,突然被这团火照出了条裂缝!
他扑回办公桌前,胳膊一扫,把地上的规划草案全扒拉到一边。抓起
支绘图铅笔,手因为激动微微发抖,笔杆上的漆都被他抠掉了一小块。
最新的城区详图摊在左边,那份藏着猫腻的旧管网图铺在右边。他开
始像打仗似的叠加、比对、标注。粗重
的红色铅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切割什么东西。
他精准地圈出那些“幽灵管道”的走向,在工行城西支行的位置打了个鲜红的“x”——那个网点上个月刚花三百万装修,玻璃幕墙擦得能照见人影,却正好卡在新旧管网冲突最厉害的地方。建行
新营业部、农行开发区储蓄营业部一个接一个“x”打下去,像一颗颗子弹射向靶心。
红色箭头从这些“x”出发,蜿蜒着伸向老旧管网的阀门和电闸,那是整个非法供应网的“七寸”。画到
最后,他笔尖猛地一顿,在图纸最醒目的地方,用尽全力写下两个字:
“隐患!!!”
笔尖划破纸面,发出“嘶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裂开了。
窗外,墨色的天幕边缘,终于透出一丝极淡、极冷的灰白。
远处的山影渐渐显露出轮廓,而桌上那两个鲜红的字,在晨光里像两滴血,触目惊心。
“小韦,让值班室的同志发会议通知,通知四大银行的行长在明天上午九点过来开会!”
凌晨伸了一个懒腰,打开办公室的门,朝着胡思韦的办公室吩咐道。
凌晨对政府办给他安排的几个联络员不太满意,就让胡思韦临时兼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