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凌县长说得太好了!”
只见农商行李大金“霍”地站起身,他那矮壮的身躯此刻像一尊铁塔。
他不再看那几位行长,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凌晨,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和久违的激动:
“凌县长!这话,我等了快十年了!前几任,只知道吹牛画饼,只知道往自己兜里捞!他们眼里,只有那点政绩,只有那些开发商塞的票子!哪管我们南岭底下埋着多少雷?哪管老百姓的死活?哪管我们这些真正想干点事的人的死活?!”
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图纸都微微跳动:“那笔烂尾引水工程的一千万烂账,像座山一样压在我头上!压得我喘不过气!压得我李胖子在南岭抬不起头!可今天,凌县长你把这盖子揭开了!把这脓包捅破了!你指出的这些雷,哪一条不是要人命的?哪一条不比那一千万烂账更要紧?!”
李大金猛地一指图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色标记,声音洪亮,震得会议室嗡嗡作响:“我李大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南岭农商行,全力支持县政府整改!要钱,我们想办法挤!要配合,我们第一个上!凌县长,我跟你干!就算砸锅卖铁,也得把这雷给排了!给南岭,也给我自己,挣条活路出来!”
这一番话,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张知进、黄国清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惊愕、恼怒、难堪,种种情绪在脸上交织变幻。
李大金这突如其来的“反水”和激昂表态,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破了他们抱团观望的脆弱防线!
会议室里只剩下李大金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他站在远端,像一头挣脱了锁链的困兽,目光灼灼地盯着凌晨,也毫不退缩地迎向那几道惊怒交加的目光。
凌晨迎着他的视线,缓缓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肯定,有沉甸甸的托付,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缺口,终于撕开了!
……………………………………
下午三点,阳光正烈。
工行南岭县支行那座簇新的大楼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光洁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白光,门口巨大的行标显得格外气派。
然而,这份气派被一张贴在正门旁边光洁大理石墙面上的A3纸彻底打破了。
鲜红的抬头——“南岭县规划局、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联合整改通知书”!
下方黑色的宋体字清晰地列着工行城西新网点存在的“违规接入城市供水管网”、“占用规划消防通道”、“空调冷凝水非法排放”等数条“重大安全隐患”,措辞严厉,要求“立即停止违规行为,限期十五日内完成整改,逾期将依法采取停水、停电及强制拆除等行政措施”,落款处三个鲜红的公章,如同三颗烧红的印章,狠狠烙在工行光鲜的门脸上。
正是下班时间,人群渐渐在银行门口聚集起来。
穿着银行制服的工作人员、刚办完业务的储户、附近商铺的店主、还有纯粹看热闹的路人……
人们指指点点,议论声嗡嗡地汇成一片。
“嚯!工行也摊上事儿了?这么大个整改单子!”
“瞧瞧,违规接水?占消防通道?这新楼看着光鲜,底子也不干净啊!”
“啧,限期十五天,不停水停电就拆?这凌县长,真敢动刀子啊!”
“可不是嘛,听说新县长雷厉风行,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活该!银行整天高高在上的,也有今天?”
议论声中,带着惊讶,带着解气,更带着一种对未知变化的揣测和观望。
银行内部,二楼行长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紧闭着。
张知进背对着门口,面朝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攒动的人头和那张刺眼的红纸。
他站得笔直,双手死死背在身后,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扭曲着,泛出可怕的青白色。
他那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地中海发型,此刻也凌乱了几绺,垂在光亮的额角。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秘书刘路垂着头,大气不敢出,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议论声浪似乎越来越高。
张知进依旧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那微微起伏的后背和紧绷的肩线,泄露着内心剧烈的风暴。
他脑中飞快地闪过凌晨那张冰冷决绝的脸,闪过图纸上那个刺目的红圈和箭头,闪过李大金那番近乎咆哮的表态,闪过上级行严厉问责的可怕后果……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肩膀难以察觉地垮塌了一瞬。
他猛地转过身,脸色灰败,眼神里那惯有的油滑和算计彻底消失,只剩下被逼到悬崖边的疲惫和一种认命的颓然。
“去……”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喉咙,“把信贷部的老赵叫来……马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秘书刘路如蒙大赦,慌忙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办公室。
张知进没有再看窗外一眼,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到他那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
桌上,那把他心爱的紫砂小壶静静地放在那里。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壶身,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他颓然跌坐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身体深深陷了进去,双手捂住了脸,发出一声极低、极沉、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
那叹息里,是多年经营的自负被无情碾碎的声音,是不得不向残酷现实低头的屈辱,更是一种大厦将倾、无力回天的深深疲惫。
……………………………………
深夜,县政府大楼再次沉入寂静。
凌晨独自站在窗前,指尖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窗外,南岭县的轮廓在夜色里起伏不定,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远处山影连绵,在稀薄的月光下勾勒出沉默而沉重的剪影。
桌上,静静地躺着几份刚刚送来的文件。
工行、建行、农行、中行……四大行加农商行,初步承诺的信贷支持额度汇总起来,一个足以解燃眉之急、甚至能撬动一些微小改变的数字。
其中工行的额度后面,跟着张知进行长那略显僵硬却异常清晰的签名。
钱,这曾经如同天堑般的难题,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烟灰无声地掉落在地。
钱到了,但这仅仅是开始。
城西那片前任留下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烂尾度假村,那些锈迹斑斑的钢筋骨架在黑暗中无声矗立。
凌晨白天特意开车从旁边经过,残破的水泥框架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歪斜的阴影,如同一个个无声的控诉。
那里埋藏着多少未解的谜团?
牵扯着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