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县长,王占山违纪违法一案,省纪委必定一查到底!后续工作,还望你们多费心配合。”卫东明顿了顿,猛吸一口烟,目光沉沉地锁在凌晨脸上。
“卫珉书记让我捎句话——南岭县太穷了,经不起折腾了!你如今既已是一县之长……省里几位领导都盼着你能尽快拿出长远发展规划,让老百姓早一天脱贫致富。”
“卫书记他……”凌晨心头一震,一时有些发懵。
“千真万确,卫书记亲口交代的。”卫东明语气笃定,没有半分含糊。
“好!我明白了。”凌晨只觉胸口发闷,像堵着团湿棉絮,脸上却竭力扯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请您转告卫书记,我凌晨坚决服从指示。”
送走卫东明,凌晨独自静坐时,过往几年的经历如潮水般涌来,恍惚间豁然开朗。
这几年,从楚州市公安局北江分局党委书记、局长、北江区副区长开始,他的工作轨迹早已悄然转向——一门心思扑在与腐败分子、贪官污吏的周旋博弈上。
他亲手或间接将时任北江区委书记周建扬,区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罗毅等十余人,要么送进了监狱,要么送上了黄泉路。
甚至连曾提拔过他的“贵人”,北江区原区委副书记、区长李桂廉,也没能逃过被拉下马的结局。
看来,自己是时候“转型”发展了。
这念头,或许并非省委书记卫珉的本意。
但,一定是自己的头号“政敌”——省委副书记、省长黄政椽的意思。
……………………………………
凌晨站在办公室窗前,指尖捏着那份薄薄的财政报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报表上的数字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赤字红线刺眼地横亘在每一页——全县可用资金不足三百万,连下个月全县机关事业单位的工资都成了悬在头顶的难题。
“凌县长,”县财政局长周文博搓着皴裂的手背,指缝里还沾着点未洗净的泥灰,声音发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咱们县的底子太薄,前几任留下的窟窿能吞天。现在别说搞项目,就连打印机墨盒都得按个领,维持基本运转都快撑不住了。”
凌晨深吸一口气,将报表重重拍在桌上,纸张边缘在撞击中微微发颤。
他来南岭县不过两个多月,脑子里还反复回响着省委书记卫珉那句“经不起折腾”,可眼前的现实却像一记裹着冰碴的闷拳,狠狠砸在他脸上。
发展规划?
现在连启动资金的影子都没见着,谈何规划。
“银行那边,试过了吗?”凌晨的声音里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角的红血丝比昨日又深了些。
周文博苦笑着摇头,喉结上下滚动:“县农商行最多能挪出十万元,够给全县中小学买两批粉笔的。工农中建那‘四大行’的行长们……我托了三拨人递话,连他们办公室的门都没摸着。”
凌晨沉默了。
窗外的老槐树在风中摇着枯叶,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在北江时,那些银行行长见了他,隔着三条街就会笑着迎上来喊“凌局”,烟递得比谁都快。
可如今到了这穷县,身份从“抓贪官的铁腕局长”变成“求资金的落魄县长”,人家的态度自然也跟着变了味。
但他没得选,只能把那点残存的傲气折起来,揣进怀里。
……………………………………
第二天一早,凌晨让胡思韦备了辆半旧的帕萨特,没穿西装,只套了件洗得发白的夹克,直接去了县工商银行。
行长张知进是个油滑的中年男人,地中海发型梳得一丝不苟,见了凌晨,脸上堆着笑,手里的紫砂茶杯却没放下,杯盖刮着杯沿发出轻响。
“凌县长稀客啊,”张知进往沙发上让了让,自己却占着主位,“不是我不给面子,南岭县的信用评级摆在那儿,红得发紫——可不是好兆头的那种红。近五年换了三任县长,项目没做成一个,烂尾楼倒多了三座,城西那片荒了的度假村,钢筋都锈成废铁了。我们银行也是企业,得对储户负责不是?”
“张行长,南岭县的情况是特殊,但我们有新的规划……”凌晨刚想从包里掏出连夜赶出来的发展方案,却被张知进抬手打断。
“规划我见得多了,”张知进放下茶杯,指腹摩挲着杯底的茶渍,语气里带了点讥讽,“凌县长,您从公安系统转过来,可能不懂经济。银行放贷,看的是抵押,是回报。你们县有什么?除了山就是沟,总不能拿石头当抵押物吧?难不成让老百姓把山货都押给我们?”
从工行出来,秋老虎正烈,凌晨的衬衫后背已经被汗浸湿,黏在身上像块膏药。
他没回办公室,又辗转去了县建设银行、农业银行、中国银行。
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
建行行长黄国清说:“需报市分行审批,没三个月下不来!”
农行行长曹科财叹着气说:“风险评估通不过,我这儿签字也没用”!
最绝的是中行,直接让秘书传话说:“廖利润行长正在开重要会议,没时间见客”,连杯白开水都没给。
最后一站是县农商行,行长李大金是个矮胖的汉子,据说和南岭县前几任领导闹过不少龌龊。
见到凌晨,他倒没绕弯子,往藤椅上一坐,二郎腿翘得老高。
“凌县长,不是我不帮你,是你们南岭县的水太深。”李大金掏出烟盒,抖出根烟叼在嘴上。
“前两年,县里搞的那个引水工程,贷了我们一千万,结果钱花了一半,工程停了,牵头的副县长卷着剩下的款子跑了,现在还没抓着。这笔账,到现在还挂在那儿,我这行长的位子都快坐不稳了。”
“李行长,过去的账我管不了,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肯放贷,每一分钱都会用在刀刃上,我凌晨的名字,就是抵押。”凌晨的语气带着恳切,指尖在公文包上按出了红印。
李行长冷笑一声,划着火柴点烟,火苗映着他眼底的嘲讽:“保证?谁的保证管用?前几任来的时候,拍着胸脯保证得比你响。凌县长,我劝你还是现实点。南岭县这情况,除非天上掉馅饼,否则谁放贷谁倒霉,我可不想跟着陪葬。”
这话像一根锈针,狠狠扎在凌晨心上。
他走出农商行大楼时,天色已经暗透,晚风带着山涧的凉意,吹得他一阵恍惚。
街灯昏黄,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又被过往的三轮车碾得支离破碎。
他突然想起在北江时,自己何等风光。
那些贪官污吏见了他,腿肚子都打颤,审讯室里的灯光一亮,再硬的嘴也能撬开。
可现在,他面对的不是腐败分子,而是冷冰冰的现实,是连贷款都拿不到的窘迫——让人引以为傲的“县长”身份,到了这里,竟连一分钱的信用都换不来。
回到县政府大楼,凌晨把自己关在办公室。
桌上的发展规划书摊开着,上面的“生态旅游”“特色种植”一个个字都像是在嘲笑他。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在字里行间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困在中央。
没钱,一切都是空谈。
凌晨捏着眉心,第一次尝到了比斗倒贪官更棘手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