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天色是混沌的铅灰。营区高耸的水塔轮廓在微曦中如同一尊沉默的巨兽。一声凄厉的起床哨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每一间营房的窗户。
“哔——哔哔哔——!”
紧接着是班长王铁柱那标志性的、带着金属刮擦质感的吼声,在空旷的走廊里炸响:“紧急集合!全副武装!操场集合!最后三名,负重越野加五公里!”
死寂瞬间被打破。黑暗的营房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急促的翻身声、床架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摸索装备的哗啦碰撞声。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皮革味和一种紧绷到极致的恐慌。
夏侯北如同被强电流击中,猛地从硬板床上弹起。黑暗中,他精准地摸到床头的迷彩作训服,身体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几秒内完成套裤、穿衣、系带。动作迅猛,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脚蹬进厚重的作战靴,手已经抓起了枕边的武装带和钢盔。他一把扯开被子——那床被他昨晚睡前反复压磨、棱角已显的军被——胡乱卷起塞进床尾的储物柜。整个过程在黑暗中一气呵成,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暴露了身体的极限负荷。
他第一个冲出营房门,沉重的作战靴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走廊里灯光惨白,映照着一张张睡眼惺忪、惊惶未定的脸。夏侯北目不斜视,冲到营房门口指定的装备架前,抓起属于自己的那支沉重步枪、塞得满满当当的迷彩背囊和挎包,以最快的速度披挂整齐。背囊勒进肩膀的瞬间,熟悉的沉重感让他闷哼了一声。
他冲出营房大门,第一个冲进操场中央那片被微弱天光笼罩的冰冷水泥地。深秋的寒风如同冰刀,瞬间穿透单薄的作训服,激得他浑身一颤。他迅速立正站好,双手紧贴裤缝,钢盔下的目光锐利地投向营房出口,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身后,陆陆续续有人冲出,在操场上歪歪扭扭地站定,喘息声、咳嗽声、装备碰撞的哗啦声此起彼伏。王铁柱像一尊移动的铁塔,背着手,在混乱的队列前踱步,冰冷的眼神扫过每一个狼狈的身影,嘴角噙着一丝残酷的满意。
“夏侯北!”王铁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所有杂音。
“到!”夏侯北挺胸,脚跟猛地一并。
“入列!”
“是!”
夏侯北小跑入列,站在排头的位置,身姿如标枪般挺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刘斌几乎是卡着最后的时间点冲出来,一边跑一边手忙脚乱地扣着武装带扣子,脸上带着明显的仓皇。刘斌在队列末尾站定,偷偷朝夏侯北这边望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后怕和侥幸。
王铁柱没有立刻下令出发。他背着手,踱到队列中央,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紧急集合,是打仗!是保命!就你们这速度,这状态,敌人早把你们突突成筛子了!”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今天内务检查!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谁要是拖了班里的后腿,影响了整体评分,看我怎么收拾他!”
内务检查,新兵连的又一道紧箍咒。要求苛刻到变态:被子必须叠成棱角分明、刀削斧劈般的“豆腐块”;床单平整得不能有一丝褶皱;牙缸牙刷毛巾必须朝着统一方向,角度分毫不差;地面桌面不能有一粒浮尘;甚至床底下的鞋子,都必须像列队的士兵,鞋尖笔直地朝外,排成一条绝对的直线。
解散的命令一下,新兵们如同被鞭子抽打,疯狂地涌回营房。
夏侯北的床铺靠窗。他迅速地将昨晚塞进储物柜的被子抱出来,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被子经过一夜的挤压,显得有些蓬松臃肿。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跪了上去,用全身的重量,从被子的一端开始,一寸寸、一遍遍地碾压过去。膝盖在粗糙的军绿棉布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神情专注,额头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碾压完一遍,他迅速跳下床,拿起床边那个边缘已经有些变形的搪瓷缸子,去水房接了满满一缸凉水。
回到床边,他深吸一口气,将水含在口中,然后如同一个最精细的工匠,对着被子表面,均匀而细密地喷洒出水雾。水雾迅速被干燥的棉布吸收,留下深色的、均匀的湿痕。他再次跪上被子,用双肘和全身的力量,更加用力地、更加缓慢地碾压过去。这一次,伴随着他身体重量的挤压,水汽被更深地逼入棉絮的纤维深处。他能感觉到被子在他身下一点点变得紧实、服帖。
反复碾压、喷水、再碾压……不知过了多久。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深绿色的被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旋即被他用袖子蹭掉。手肘在反复的挤压中磨得生疼,膝盖也隐隐作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身下这方寸之间,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丝不苟的精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天色渐明。营房里充斥着其他人同样奋力压被子的喘息声、拍打声、小声的抱怨和相互询问“这样行不行”的焦虑低语。
当早操的预备哨声响起时,夏侯北终于停下了动作。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后退一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床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块深绿色的“岩石”。棱角锐利得仿佛能割破手指,正面、侧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呈现出绝对规整的长方体形状,线条硬朗,没有任何多余的弧度或褶皱。被面平整得如同熨过,在清晨透窗而入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金属般的光泽。这不仅仅是一床被子,更像是一件用汗水和意志雕琢出来的、象征着秩序与服从的冰冷艺术品。
“哔——!”
早操哨声正式响起。
王铁柱背着手,踱着方步走进营房,身后跟着连部负责内务评比的文书。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硬,眼神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张床铺。
当他踱到夏侯北的床铺前时,脚步顿住了。
文书也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那块棱角分明、堪称完美的“豆腐块”上,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惊讶,随即在手中的评分板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王铁柱没有说话。他那张黝黑、刻着风霜痕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在那块“豆腐块”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钟,从各个角度审视着。营房里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终于,王铁柱那如同岩石雕刻般的下颌,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移开了目光,继续走向下一张床铺。
虽然没有任何言语的褒奖,但那个微乎其微的点头动作,以及文书在评分板上迅速打下的分数,如同无声的惊雷,在所有新兵心中炸开!这是王铁柱,新兵连以严苛冷酷着称的“铁面阎罗”,第一次对某个内务标准流露出近乎“认可”的态度!
队列训练场上。
“讲评!”王铁柱站在队列前方,声音洪亮。
“稍息!”所有新兵脚跟并拢。
“今天的内务检查,整体情况…马马虎虎!”王铁柱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惯常的挑剔,“大部分同志,态度还算端正,但标准不高!细节抠得不够死!距离真正的军人内务标准,还差得远!”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越过前排的士兵,精准地落在了夏侯北身上。
“但是!”这个转折词被他咬得格外重,“一排一班,夏侯北同志!”
“到!”夏侯北猛地挺胸,目视前方,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你的被子叠得,”王铁柱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寂静的操场上,“像个样子!棱是棱,角是角!这才有点军人的精气神!”
他微微提高了音量,对着整个队列:“大家都要向夏侯北同志学习!内务,反映的就是纪律!是作风!是战斗力!散漫拖沓,叠个被子都叠不好,还打什么仗?保什么家?卫什么国?!”
“是!”队列爆发出整齐的回应。
“下面,队前表扬一次!夏侯北,出列!”
“是!”夏侯北猛地向前一步,动作干净利落,脚跟并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站在队列最前方,面向全体战友。阳光有些刺眼,照在他汗湿的鬓角。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羡慕,有惊讶,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后颈绷得笔直,汗水顺着脊椎的沟壑,悄无声息地滑进腰带的边缘,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他竭力维持着军姿的挺拔,胸膛却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来自“铁面阎罗”的认可而微微起伏。这份肯定,比他想象中要沉重得多,也珍贵得多。
然而,这份短暂的、如同沙漠甘泉般的肯定,在下午的战术训练场上,被毫不留情地蒸发殆尽。
训练场位于营区最偏僻的角落,一片巨大的、被反复踩踏碾压过的黄土地。场地中央,用粗壮的圆木和带刺的铁丝网,架设着低矮的、模拟战场环境的战术通道。铁丝网上锈迹斑斑,尖锐的倒刺在下午偏西的阳光下闪着冷森森的光。
训练科目:低姿匍匐穿越铁丝网。
王铁柱站在通道起点,双手叉腰,目光扫视着排好队列的新兵:“都看清楚!身体压低!紧贴地面!动作要快!姿势要准!谁要是敢把屁股撅起来当靶子,或者磨磨蹭蹭给敌人当活靶子,看我怎么收拾他!刘斌!示范!”
“是!”刘斌应声出列。他个子相对矮小精悍,动作显得灵活。他迅速卧倒,身体紧贴地面,双腿蹬地发力,双臂交替前扒,像一条灵活的蜥蜴,在布满碎石和尘土的地面上快速移动,动作流畅地穿过了二十米长的铁丝网通道。铁丝网上尖锐的倒刺距离他的后背不过几公分,但他巧妙地控制着身体的起伏,毫发无伤。
“看清楚没有?就按这个标准来!两人一组,间隔五米,开始!”王铁柱吼道。
夏侯北是第二组。和他同组的是另一个身材敦实的新兵。
“预备——开始!”
哨声一响,夏侯北猛地扑倒在地!粗糙的砂石瞬间硌得他胸口生疼,尘土扑面而来,呛入鼻腔。他顾不得这些,双腿用力蹬地,双臂奋力向前扒拉,身体紧贴地面,努力模仿着刘斌刚才的动作向前冲刺。
然而,他高大的骨架和相对壮硕的身材,在这种需要极度低伏和灵活性的动作中,成了天然的劣势。他需要将身体压得更低,动作幅度控制得更小,才能避免后背撞上那些致命的倒刺。这极大地限制了他的速度和协调性。
动作变得有些笨拙。每一次发力前爬,身体都不可避免地出现微小的起伏。肘部和膝盖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反复摩擦,即使隔着厚实的迷彩作训服布料,也传来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更糟糕的是,当他爬行到通道中段,一个用力前扒的动作时,身体重心瞬间前倾,右臂为了支撑猛地向下一压!
“嗤啦——!”
一声布料被撕裂的轻微脆响!
右臂迷彩作训服的肘部位置,被铁丝网上一根突出的、异常尖锐的锈蚀倒刺,狠狠地钩住了!
一股强大的拉扯力瞬间传来!身体被猛地一滞!同时,一阵尖锐的刺痛感透过布料,清晰地传递到皮肤上!
“呃!”夏侯北闷哼一声,动作瞬间变形,被迫停了下来。
“磨蹭什么?!快爬!”王铁柱的吼声如同惊雷,在通道外炸响。
夏侯北咬紧牙关,顾不上疼痛,用力一挣!伴随着又一声布料的撕裂声,他终于挣脱了那根倒刺的钩挂。但右肘的刺痛感更加清晰了,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正迅速浸透布料。他不敢停顿,忍着痛,更加拼命地向前扒拉,动作因为疼痛和刚才的阻滞而显得更加僵硬和狼狈。
当他终于从铁丝网的另一端爬出来时,和他同组的那位敦实的新兵早已等在终点,脸上带着一丝轻松。
“夏侯北!”王铁柱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同寒冰。
“到!”夏侯北迅速爬起,立正。右肘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他强忍着,不敢有丝毫晃动。
王铁柱踱步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如刀,在他身上扫视。当那目光落在夏侯北的右臂肘部时,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那里,迷彩布料被撕裂了一个寸许长的口子,深绿色的布料边缘被染成了深褐色,正有丝丝缕缕暗红色的液体,混着黄色的泥浆,从破口处缓缓渗出,在布料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污渍。
“看看你爬的什么东西?乌龟都比你快!”王铁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夏侯北脸上,“动作僵硬!起伏过大!像个刚学爬的奶娃子!就这水平,上了战场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他猛地一指那条布满倒刺的铁丝网通道,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般砸在夏侯北的耳膜上,震得他脑仁嗡嗡作响:
“加练三遍!现在!立刻!马上!爬不完不准吃饭!给我爬出个兵样子来!”
“是!”夏侯北嘶哑地应道,没有任何辩解。他猛地转身,再次扑倒在起点线前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尘土再次呛入口鼻。右肘的伤口接触到粗糙的地面,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开始!”王铁柱的吼声如同鞭子抽下。
夏侯北猛地发力!左臂和双腿用力,带动着受伤的右臂,以一种近乎自残的姿态,再次冲入那片象征着残酷磨砺的铁丝网下!
一遍!
尖锐的倒刺在头顶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身体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肘部的伤口,剧痛钻心。汗水如同小溪,混着伤口渗出的血水,浸透了肘部的布料,又和地上的泥土混合,变成粘稠肮脏的泥浆。
两遍!
动作因为剧痛和体力透支而严重变形,速度越来越慢。每一次右臂发力前扒,都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视野开始模糊,耳中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迷彩服的后背和肘部,已经被汗水和泥浆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三遍!
当他最后一次挣扎着从铁丝网另一端爬出来时,整个人几乎虚脱。他瘫倒在终点线外的尘土里,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濒死的鱼。汗水混着泥浆,顺着他沾满尘土的脸颊流淌下来,在脸上冲出几道滑稽又狼狈的沟壑。右臂肘部的伤口彻底麻木了,只有一片火辣辣的钝痛感。迷彩服的肘部破口处,深褐色的泥浆和暗红的血渍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
“起立!归队!”王铁柱冷漠的声音传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刚才那个被加练三遍、狼狈不堪的身影与他毫无关系。
夏侯北挣扎着爬起来,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走回队列末尾。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他能感觉到队列里投来的各种目光:同情、怜悯、庆幸,甚至可能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训练结束的哨声终于响起,如同天籁。
新兵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三三两两地走向操场边缘那片稀疏的树荫。那里散落着几个供休息的石凳。夏侯北找了一处远离人群的角落,背靠着一棵粗糙的老槐树树干,缓缓滑坐下去。身体一接触地面,所有的疼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壶壁冰凉,里面的水已经不多了。他仰起头,将壶里微温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最后一点水,贪婪地灌进喉咙。水流冲刷过干裂的嘴唇和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凉慰藉。水流顺着他的下巴、脖颈肆意流淌,和他脸上、身上的泥浆汗水混合在一起。
他放下空水壶,铝制的壶身发出轻微的“哐当”声。他闭上眼,将头重重地靠在粗糙的树皮上,试图从这片短暂的阴凉中汲取一丝力量。右臂的伤口在放松下来后,疼痛感反而更加清晰尖锐地传来,一阵阵抽痛。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坐在了他旁边的地上。是刘斌。
刘斌身上也沾了尘土,但远不如夏侯北这般狼狈。他的动作看起来依旧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和“早就知道会这样”的了然表情。
“啧,北哥…”刘斌咂了一下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腔调。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熟悉的、揉得皱巴巴的廉价香烟盒,习惯性地想抽出一根递给夏侯北,但看到夏侯北紧闭的双眼和满身的泥泞,动作顿了顿,又把烟盒捏在了手里。
他凑近了些,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瞟向远处正和其他班长说话的王铁柱,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神秘感:“看到了吧?今天内务表扬,下午就给你加练,往死里练!这不明摆着吗?”
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你太天真”的惋惜:“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死守着规矩,有啥用?你做得再好,顶什么用?人家想整你,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他再次拍了拍夏侯北汗湿泥泞的肩膀,力道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听我的,北哥!别轴了!我叔说了,”他刻意加重了“我叔”两个字,强调着某种分量,“只要‘意思’到位,保管让你少受这份活罪!调去后勤帮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训练量少一大半!那才叫当兵!何必在这儿死扛着,跟自己过不去呢?”
刘斌的目光落在夏侯北右臂肘部那片刺目的泥浆血污上,啧啧有声:“你看看这伤的…多不值当啊!不就是一点‘意思’吗?路子通了,啥苦都不用吃!”
那包皱巴巴的香烟,刘斌口中反复强调的“意思”和“路子”,还有后勤帮厨那轻松的画面,再次如同诱人的海市蜃楼,在夏侯北极度疲惫和疼痛的意识边缘晃动。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休息,伤口在灼痛,肌肉在抽搐。刘斌描绘的“舒适区”,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散发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他猛地睁开眼!
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动摇,只有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凶狠!他受够了!受够了刘斌这种自以为是的“关心”,受够了这种用“意思”和“路子”来衡量一切的腔调!内务检查时那个微不可察的点头,队前那一声表扬,还有此刻肘部伤口传来的、混合着泥浆和血水的钻心疼痛……这些真实的、滚烫的、用汗水和意志换来的东西,难道就比不上刘斌嘴里轻飘飘的“意思”?!
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愤怒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如同火山岩浆在他胸腔里猛烈喷发!烧尽了所有疲惫和动摇!
他右手猛地攥紧了那只刚刚放下的、空空如也的军用水壶!铝制的壶身在巨大的力量下瞬间变形,发出刺耳而绝望的“嘎吱——!”呻吟!
那声音如此尖锐,惊得刘斌身体一颤,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
夏侯北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刘斌,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喉咙深处、从胸腔燃烧的火焰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沙哑、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地上:
“该咋练就咋练!”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目光扫过自己沾满泥浆和血污的右臂,扫过那只被捏得扭曲变形的空水壶,最后定格在刘斌那张写满错愕和不解的脸上,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这苦,我吃得下!”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刘斌一眼。攥着那只扭曲铝壶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根根发白,微微颤抖着。他猛地站起身,拖着依旧疼痛疲惫的身体,头也不回地走向营房的方向,去面对那冰冷的药水、破损的作训服,以及注定更加严苛的明天。夕阳的余晖将他孤独而倔强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滚烫的训练场上,像一道永不弯曲的标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