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两年前相比,贞观十年秋的长安,显得更加的热闹。
一年忙活到头的关中百姓们,趁着农闲之时,携带妻儿来长安城置办年货。
来京求学的书生们,则身穿一身青色棉袄长袍,约上三五好友游览长安的美景。
每年的这个时候,便是长安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无论哪个时候,百姓们的性子中总有着猎奇的因子。受此影响,皇宫的朱雀门,往往成为百姓们最爱打卡的地方。
突然。
一阵踏踏踏的声音从朱雀门内传出,只见上百名精瘦骑兵,正骑着健壮的马匹从朱雀门疾驰而出。
“踏踏踏、踏踏踏!!”
原本属于天子才能走的正道,这队骑兵此刻堂而皇之的奔驰着。
“天啦,他们竟然是红翎信使,还是上百名的红翎信使!!”
“咦??他们不约而同往西边去,莫非西域有什么大事发生?”
“肯定有大事发生,从长安一次性发出上百名红翎信使,这还用想嘛。”
“真是奇怪啊,如今还有人敢捋我大唐虎须,他们真是活不耐烦了啊!”
...
长安城内的喧嚣,被厚重的汉王府邸高墙隔绝在外。
书房内门窗紧闭,几盏牛油灯在角落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让人影如同鬼魅般起舞。
空气里弥漫着名贵熏香、陈年木器的混合香味,还有种压抑不住阴鸷的气息。
李元昌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舆图前。那上面大唐山川脉络清晰,尹州的位置被他用朱砂重重圈出,像一块孤悬海外的血痂。
习惯了长安的繁花似锦,他李元昌真不愿意回尹州啊。
可惜他不会尹州的话,往后只能成为混吃等死的王爷。
这让他如何能心甘!!
刚才李世民看向他的眼神,令他格外的心惊胆颤。难道他给吐蕃人通风报信之事,真被二哥知晓不成?
不行!
他不能继续待在长安,哪天脑袋搬家他都不知道。
“尹州…唯有尹州还有一丝丝机会。”他喃喃自语,脸上满是困野兽般的焦灼和不甘。
献陵的失败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底,每次想起令他的野心灼烧。
长安这座囚笼,他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走过瓦片般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三长两短,间隔分明的叩门声。
李元昌猛地转身,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进来!”
书房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一全身裹在深灰色斗篷里的身影闪身而入,动作轻捷如风。
斗篷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他大半面容,只露出刚硬的下颌线条。
“殿下。”
来人的声音低沉而怪异,带着一种异域的生硬腔调。
他并未行礼,只是微微颔首,姿态间有着草原贵族特有的桀骜。
李元昌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你是何人?如何得知本王在此?”
灰袍人低笑一声,“殿下勿惊。在下不过是缕漂泊的风,来自被战火吞噬的吐谷浑故地。”
他缓缓抬起手,掀开了兜帽的一角。
灯光下。
露出的半张脸棱角分明,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斜斜划过眉骨,增添几分凶悍。
“慕容伏允可汗的侄子,慕容野拔,见过殿下。”
报出身份后,语气带着刻骨的仇恨,“吐谷浑王室已成昨日黄花。眼下吐蕃侵扰吐谷浑,正是我慕容家复国之时!”
李元昌心中剧震!
吐谷浑王族?
亡国余孽?
他怎么会找到自己头上?
李元昌强压下惊骇,“吐谷浑的贵人,你找错人了!本王自顾不暇,没本事也没兴趣去管你的复国之事!”
“自顾不暇?”
慕容野拔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被困在这长安金笼里,眼睁睁看着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越来越远,殿下当真甘心吗?”
李元昌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心里更是无比的惊骇。
“放肆!你……”
他怎么都没料到,心里的那点小心思,竟然被人猜个正着。
倘若这样的话,二哥他会不会也知道?
“殿下息怒!”
慕容野拔声音陡然压低,如同毒蛇吐信,“在下此次前来,并非求殿下出兵相助。在下所求,不过是为了寻条复仇的血路!”
他上前一步,逼近李元昌,“殿下欲回尹州积蓄力量,以待天时,此乃明智之举!然则,殿下可曾想过,在您回尹州的路上,横亘着何人?”
见李元昌满脸的疑惑,慕容野拔从齿缝里迸出三个字,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魏叔玉!”
李元昌愣了下,“魏大郎他怎么惹了你?”
“殿下可能不知道,我吐谷浑之所以国灭,就拜那魏叔玉所致!”
慕容野拔笑了下,笑声里满是讥讽。
“汉王殿下莫忘记,那魏叔玉掌管御史台,你的一举一动都他有可能盯着呐。”
李元昌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慕容野拔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和忌惮。
是啊!
有魏叔玉在长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回尹州倒是容易容易,但尹州密布的勋贵庄园,只怕都成为他的眼睛。
不想法子除掉魏叔玉,他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看到李元昌眼中翻涌的惊惧和恨意,慕容野拔知道火候到了。
“殿下,欲行大事,必先除障!魏叔玉,就是您通往九五至尊之路上,最碍眼的那块绊脚石!”
他眼中复仇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如今天赐良机!有吐蕃这把锋利的刀,就有可能除掉那魏叔玉。”
李元昌深吸一口气,“那魏叔玉一直窝在长安,想除掉他谈何容易啊。”
见他的语气松动,慕容野拔猛然抬头,眼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殿下!甘泉水附近还有残存的部落,大约能抽出两千兵马。到时候我率领他们翻越祁连山,骚扰河西走廊的商道,到时候不愁那魏叔玉不出长安!”
“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李元昌的声音很是激动,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牛油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
除掉魏叔玉!
念头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着李元昌的理智。
然而。
残存的理智在疯狂尖叫:
这是通敌!
是勾结外族谋害朝廷重臣!
一旦败露的话,便是万劫不复!
两种念头在他脑海激烈撕扯,李元昌的脸在昏暗灯光下变幻不定。
慕容野拔如同最有耐心的猎人,静静等待着猎物最后的挣扎。他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除了疯狂的复仇之火,还有一丝冰冷的算计。
终于,李元昌猛地吸了一口气,“你有几成把握?”
成了!
慕容野拔心中狂喜,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冷酷。
“殿下放心,我有十成的把握将魏叔玉弄出长安。只是想要击杀他,需要大唐军队的弩弓。”
他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只要殿下能提供一百套弩弓,剩下的事交给我!我慕容野拔以吐谷浑王族的荣耀起誓,定叫那魏叔玉有去无回!”
一百套弩弓?
李元昌心里一片骇然。
那可是违禁品,任何人与之沾染上,都会被灌之为谋反!
他李元昌虽说没有,但封地在北边的那家伙,手里肯定有弩弓。
“好!”
李元昌猛地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带着豁出去的狠戾,“本王……允了!”
转身来到慕容野拔耳边,低声交谈了几句。
说完李元昌眼神锐利如刀,“记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走漏半点风声……”
“殿下放心!”
慕容野拔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吐谷浑勇士之礼。
“野拔此身,只为复仇而活!事若不成,野拔自当粉身碎骨,绝不牵连殿下分毫!”
李元昌点点头,“照约定行事。”
慕容野拔点点头,重新拉上兜帽,遮住那张布满风霜的脸。
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到门边,闪身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里,消失不见。
书房内,只剩下李元昌一人。
窗外。
长安城秋夜的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大片大片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飞檐斗拱之上。
“魏叔玉……”
李元昌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阴森。
“魏叔玉啊魏叔玉,谁让你挡了本王的道,这回你能挡得过淬毒的弩箭吗?”
长安城最后的秋蝉声,在呜咽的夜风里彻底消失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挂在斗拱之下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