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忽然搭在她肩上。
叶雨馨猛地抬头,眼里的戾气还没散去,却撞进徐墨辰平静的目光里。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脱下那件带着烟草味和硝烟味的冲锋衣外套,披在她身上。
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点粗鲁,直接把领口拢紧,遮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袖子里。”徐墨辰低声说。
叶雨馨一愣,指尖触到了袖口夹层里的硬物。
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正散发着微弱的热度。
“李浩杰昨晚那个‘破烂王’做的。”徐墨辰没看她,目光落在溪水里的鹅卵石上,“说是能压住七成杂波。他说你脑子里的那根‘天线’还没收回去,这玩意儿能当个屏蔽罩。”
那股灼烧感果然减弱了,像是一壶开水里被丢进了一块冰。
叶雨馨抬眼看他,眼神有些复杂:“你什么时候……”
“别以为答应了我,就能赖掉下半辈子。”徐墨辰打断她,伸手在她还在滴水的鼻尖上刮了一下,“省点力气,回去还要算账。”
队伍回到半山腰的废弃茶厂已经是两个小时后。
这地方是李浩杰找的临时落脚点,四处漏风,但胜在只有一条路能上来,易守难攻。
阿福正在角落里骂娘。
“找不到?那么大块表找不到?”他把那一袋带回来的碎石往桌上一拍,灰尘呛得旁边的伤员直咳嗽。
两个负责搜寻的兄弟灰头土脸,低着头不敢吭声。
“那是密钥!不是什么地摊货!”阿福急得在那条伤腿上拍了一巴掌,疼得龇牙咧嘴,“要是让那些人破解了里面的频率,苏小姐以前的事儿就全兜底了!还有那个‘小舟与小月’……”
“行了。”徐墨辰走进来,扔给阿福一瓶碘伏,“苏凌月那块表的芯片如果是普通的硅基芯片,早就在刚才的震爆里碎成渣了。如果没碎,那就是被人拿走了。”
阿福愣了一下:“谁?”
“那个把车停在路中间装神弄鬼的。”徐墨辰没多说,转头看向阁楼的方向,“苏凌月呢?”
“在上面洗伤口,刚才李浩杰给她做了个简单的检查,说是情绪波动太大,脑波不太对劲。”
阁楼里很安静。
苏凌月坐在唯一的窗户前,面前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背面写着“逃去海边”四个字,笔迹稚嫩得有些歪扭。
她盯着窗外那棵枯死的老槐树,眼神有些空洞。
忽然,她站起身,动作僵硬地走向墙角那台早就该进垃圾堆的老式收音机。
没有通电。
她从怀里摸出一盘磁带——那是从赵文山那个保险柜里顺出来的“边角料”。
她熟练地拆开收音机后盖,没有插电源,而是用手指勾出了里面的几根铜线,直接缠在了磁带的读取头上。
滋啦——
一种极低频的电流声在阁楼里响起。
如果此刻有人站在茶厂五公里外的上风口,或许能听到那种声音。
那不是音乐,而是类似于某种哼唱。
“睡吧……睡吧……白房子里没有狼……”
那是当年实验室里,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那个广播里循环播放的安眠曲。
几公里外的山村里,几户还没把喇叭砸烂的人家,突然听到自家那种老掉牙的收音机里,传出了同样的童声合唱。
声音模糊,带着电流的杂音,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幽灵信号。
李浩杰的电脑屏幕突然红了一片。
“我不理解。”李浩杰一边疯狂敲击键盘,一边咬着压缩饼干,“这音频源头就在我们头顶上,苏大小姐是想干什么?开演唱会?”
“她在钓鱼。”徐墨辰站在他身后,看着屏幕上那些跳动的波峰,“别切断,加上追踪码。既然有人想听,就让他听个够。”
入夜,山风变大了。
徐墨辰没睡,他一个人回到了祖坟那个塌了一半的古井旁。
井底全是烂泥和枯叶,那口用来镇宅的青铜钟歪斜地倒着。
他从怀里摸出那块已经烧得变形的铜质婚誓牌残片。
那是他爹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上面“白首”两个字已经被火熏得发黑。
“老头子。”徐墨辰蹲下身,把残片塞进青铜钟的裂缝里,“你说要敲全村的钟娶那个女人……我现在替你做了。虽然动静大了点,差点把山给炸了。”
他伸手在钟壁上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很闷,根本传不远。
但就在第三下敲击结束的瞬间,徐墨辰感觉脚底下的土地动了一下。
不是那种物理层面的震动,而是一种频率极低的脉冲,顺着脚踝直冲颈侧的大动脉。
他猛地低头,眼神如鹰隼般扫过井壁。
覆盖着青苔的石板缝隙里,有一张羊皮纸的一角正在微微颤动。
那里明明没有风,那张纸却像是有呼吸一样,一张一合。
徐墨辰没有伸手去拿,而是掏出手机,关掉闪光灯,对着那张羊皮纸露出来的一角连拍了几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组浮雕编号:7-1-9-0。
他把照片发给李浩杰,只附了一句话:【查这组数字,是不是某种倒计时。】
发完信息,他站起身,看见叶雨馨正坐在不远处的祠堂废墟上。
她戴着耳机,手里拿着那台老式随身听。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满是瓦砾的地上。
耳机里,是母亲生前留下的录音。
这段录音她听了无数遍,每一个停顿、每一次呼吸她都烂熟于心。
直到磁带转到了最后。
那是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空白区,大概有五秒钟的静默。
就在这死寂的五秒之后,耳机里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
“嗯。”
叶雨馨的背脊瞬间僵直。
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那是五岁的她,在回应母亲的呼唤。
但这不对。
这卷录音带一直被标注为“单向遗言”,是母亲死前偷偷录下的独白。
如果是独白,为什么会有她的回应?
为什么会有双向的对话残留?
除非……这段所谓的“遗言”,根本就是从某段更长的、被剪辑过的对话中截取出来的。
叶雨馨猛地扯下耳机,手指有些发颤地拨通了李浩杰的通讯器。
“现在,立刻。”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冷硬,“把所有回收回来的记忆介质,不管是磁带、硬盘还是那个破烂手表里的残渣,全部给我做一遍声纹分层扫描。”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李浩杰那边传来键盘的噼啪声。
“我要知道……”叶雨馨抬头,看向远处黑暗中那座依然耸立的钟亭,“在那些被他们藏起来的档案里,我到底主动说过多少话。”
话音未落,远处那座死寂的小钟亭,在无风的夜色中,诡异地晃动了一下。
“嗡——”
一声极短的闷响过后,一切归于死寂。
李浩杰的数据流在屏幕上飞速瀑布般刷过,其中一行红色的声纹比对结果刚刚跳出,还没来得及解读,就被新的加密锁吞噬。
那一闪而过的数字显示:
样本匹配度99.9%。
记录频次:17。
李浩杰把那一截被强行恢复的音频进度条拖到了最前面。
屏幕上的波纹很刺眼,像一把把尖刀。
“十七次。”他把耳机摘下来挂在脖子上,眼窝深陷,像是刚跟人打了一架,“这帮畜生把音轨切得很碎,但声纹骗不了人。你在六岁以前,曾经十七次试图回应那个系统。最后一次,是你六岁生日当天。”
那一天,正是档案里记载的“Y代实验体首次失控”。
叶雨馨没说话,指尖在那张打印出来的声纹图谱上划过。
那不是冰冷的数据,那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在漆黑的房间里,对着虚空一遍遍喊着“我在”。
“我把这段音频剪出来了,三十秒。”李浩杰抓起桌上的凉水灌了一口,“沈曼如当年留下的那个地下电台频段还在,虽然功率不大,但覆盖周围几个村子够了。昨晚我把这段录音设成了最高优先级,循环播放。”
效果来得比预想中快。
天刚蒙蒙亮,茶厂门口就来了三个老头。
他们穿得很破旧,裤腿上全是干了的泥点子。
领头那个手里攥着一本发黄的日记本,手抖得厉害。
“我们就想问问……”老头浑浊的眼睛盯着阿福,“昨晚上那个动静,是不是那年……那天上的哭声?”
阿福接过日记本,上面有一页被水渍洇开了,字迹潦草,日期正是叶雨馨六岁生日那天。
‘夜半,空中有童泣,声声唤我在,犬吠不止,全村惊悸,无人敢眠。
’
叶雨馨站在二楼的栏杆后,看着那本发黄的本子,手里的陶瓷折刀“咔哒”一声合上了。
不需要再查了。那不是幻觉,那是她曾经活生生存在过的证据。
“准备车。”她转身往里屋走,“去老地方。”
这一次,不是为了把那个实验室炸平,而是要把埋在那里的东西叫醒。
阿福弄来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厢式货车,车身侧面喷了几个掉漆的字——“文物运输”。
车厢里,李浩杰那个改装过的声波共振仪像个怪兽一样蹲在角落里。
出发前,叶雨馨坐在镜子前。
她的手绕到后颈,指甲扣住了那块长期覆盖在胎记上的特制阻断贴片。
撕拉——
一声轻响,连着皮肉被扯开的细微声音。
贴片被扔进垃圾桶,上面带着一丝血丝。
那块暗红色的胎记第一次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空气中。
空气流动的声音、灰尘落下的震动、甚至窗外那棵枯树枝桠断裂的脆响,瞬间像海啸一样顺着那个没有任何防护的神经节点冲进脑子里。
叶雨馨猛地弯下腰,把脸埋进一条粗糙的毛巾里,死死咬住。
冷汗顺着鬓角淌下来,滴在桌面上。
徐墨辰就靠在门框边,手里夹着半截没点的烟。
他看着她疼得脊背弓起,像一只濒死的虾米,却没有上前扶哪怕一下。
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搀扶都是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