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开茶馆时,已是夕阳西下,红霞满天。
橘红色的晚霞泼洒了半边天际,将整条街的屋顶、树梢都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走了一天的路,情绪又几番起落,此时的林惜只觉身心俱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没有说话。
沈靖远走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也不作声,只是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她安静的侧颜。
这些天,他看着林惜为寻找兄长而近乎偏执地奔走碰壁,沮丧失落,心疼之余,心头升起的,还有一种不明缘由的憋闷。
他本以为,那是因为目睹林惜像不知疲倦也看不见南墙的飞蛾,一次次地扑向渺茫的希望,又一次次黯然落下而产生的无力感。
可在方才,当她终于说出那句“不找了”时,他本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可奇怪的是,胸中那团郁气非但没有随之消散,反而有越发加重的趋势。
他自诩清醒冷静,从来都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如今……
看着林惜眼睫低垂,心事重重的模样,沈靖远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将那句到了嘴边的“为什么不找了?”咽了回去。
“回见,回见!”
就在两人一路沉默无言的时候,一道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嗓音响起,打破了两人间安静的氛围。
两人循声望去,发现说话之人是方才那位说书先生。
他正站在门口,笑容满面地与茶楼掌柜拱手道别,而后转身,也朝着两人的方向走来。
方才在台上时,林惜只觉得他身形清瘦却十分挺拔,此刻见他迎着夕阳缓缓走来,更觉此人虽然清瘦,身姿却像一棵风雪中依然站得笔直的青松,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与台上那种挥斥方遒,慷慨激昂的神采不同,台下的他,眉目平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周身萦绕着一种令人感到安心,忍不住想靠近的温润气质。
或许是林惜的目光太过明显,那说书先生脚步顿了顿,忽然抬眼朝着两人的方向看来。
林惜心下一惊,躲闪不及,目光便与他撞了个正着。
好亮的一双眼睛!
林惜心头瞬间划过惊叹。
那双眼并不算极大,却异常明亮清澈,宛如一对经过岁月淘洗却愈发温润的明珠,深深地嵌在略显清瘦的面庞里,将他那张原本平凡的面容映照得格外神采飞扬,有种奇特的、矛盾却又和谐的气质。
可不知是不是林惜的错觉,在她目光与之相对的刹那,那双眼眸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审视,却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待她眨了眨眼再看时,说书先生眼中便只剩下了温润平和的笑意,澄澈得映出她有些怔忡的影子。
“这位小姐,我脸上有东西吗?”
在林惜发愣的功夫,说书先生已行至两人身边,温和地笑了笑,而后主动开口道,语气里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悦。
“啊?没……没有。”林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微热,忙不迭地摇头,小声地赔了个不是,“抱歉。”
沈靖远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半步,侧身挡在了林惜身前。
“无事。”像是并未察觉到沈靖远细微的动作,依旧好脾气地笑了笑,并未多言,而是转过头,望向天边愈发浓烈,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晚霞,目光变得悠远而深沉。
绚烂的霞光映照在他清癯的侧脸上,柔和了轮廓,却更凸显出他眼中那抹奇异的光亮。
沈靖远蹙了蹙眉,护着林惜离他远了一些,林惜与他对视一眼,默契地准备默默离开。
“年轻人。” 说书先生却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天际,“不要垂头丧气,愁眉紧锁。”
他顿了顿,仿佛在吟咏,又仿佛在诉说一个再朴素不过的道理:“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你们看这晚霞,烧得多旺。
“明天,肯定又是个大晴天。”
最后,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掠过沈靖远,最终落在林惜脸上,那明亮的眼睛里映着霞光,也仿佛点燃了一簇小小的、不灭的火苗。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轻轻说道。
“红色,可真是个充满希望的颜色啊。”
话音落下,不等两人回应,他便抬手将头上那顶半旧的灰色帽子往下轻轻一扣,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线条清癯的下颌。
“有缘再见。”
说完,他昂起头,挺直了脊背,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一步步走进了那漫天燃烧的红霞之中。
霞光为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仿佛他整个人,都要融进那片无边无际的,充满希望的赤红里去了。
林惜怔怔地望着他消失在霞光里的背影,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红色,可真是个充满希望的颜色啊”,久久未动。
“怎么……又哭了。”直到沈靖远温热的指腹轻轻抚上她的脸,林惜才惊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没事。”她忙别过脸,掏出自己的帕子,捂住自己的脸,吸了吸鼻子,半晌过后才终于放下帕子重新看向了沈靖远。
“就是忽然想到,如果哥哥还活着,应该也是像这个样子……”
沈靖远眼睫一颤,沉默片刻,却回应林惜的话,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她沾了些许尘土的鞋尖上,以及那她试图将重心偏向另一只脚的小动作。
忽然,他转过身,背对着林惜,干脆利落地半蹲了下去。
林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左右看了看,见街角无人特别注意他们这边,才稍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问道:“你做什么?”
“你的脚,”沈靖远闷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背你回去。”
“欸?”林惜一惊,下意识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脚……”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先噤了声,这个镇子偏远,车马难行,连日奔波全靠双脚。
她的脚早在几天前就磨出了水泡,只是之前心思全挂在寻找哥哥下落上,硬生生忽略了那点刺痛。
今日心神骤然松懈,后知后觉的疲惫和疼痛便清晰起来,方才从茶馆出来她就觉得脚疼的厉害,却强忍着没吭声,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呢。
想到这儿,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咬着下唇,还想维持最后一点矜持,“不……不用了吧,大街上呢……其实也没那么疼。”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唇,开口想要拒绝,“不太好吧,大街上呢,不怎么疼。”
“上来。”沈靖远的声音沉了沉,语气里透着一股子执拗。
说完,他又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硬,略显生硬地补充道:“水泡破了,不及时处理,容易感染,还会……留疤。”
最后两个字,他刻意加重了几分语气,像是精准地捏住了林惜的软肋。
果然,林惜闻言,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坚持瞬间土崩瓦解,也顾不上什么街景旁人了,几乎是立刻往前一扑,趴到了沈靖远背上,还着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道:“那还等什么?快走快走!”
沈靖远被她扑得晃了晃,听着耳边她娇气又着急的催促,心底那份沉郁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戳破了一个小口。
尽管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一直紧抿着的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弯了一下。
他稳稳托住她,将她往上掂了掂,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牢固的位置,背着人迎着漫天霞光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