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餐馆,已经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像是一间被烈火点亮的密室,空气里全是紧绷与震颤。
“我听说过巴文德家!”一个年轻人突然嘶声喊出,嗓音因激动而发颤,“他们确实是萨珊王族后裔……可他们不是、不是早在两百年前就皈依天方教了吗?”
“那只是活命的壳子!”米赫拉班毫不犹豫地回吼,声音穿透夜色,像刀子劈开阴云。“就像你我——在刀尖下,也得装作信奉天方教!”他抬手指向阿娜希塔,指尖狠狠颤动着:“至少她的祖父——卡尔达望台的领主,基亚·瓦赫拉姆·伊本·沙赫里亚尔·巴文德——直到咽气那一刻,仍是拜火教的王爷!我亲眼所见!我曾在他们马赞达兰高山的家堡担任司,是她的老师!”
人群一阵哗然,窒息的空气像被火焰灼开。有人忍不住放声喊出心底那道压了太久的渴望:
“多赫塔诺什·巴文德公主!请带我们走出绝境!”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声音从黑暗里炸开,像火星落入干草:
“公主!带我们走出绝境!”
“不灭的血脉——带我们走出绝境!”
呼声像浪潮席卷整条街巷,愤怒与希望纠成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米赫拉班猛地举起手臂,整个人仿佛被火光托举而起。他指着阿娜希塔,声音嘹亮得仿佛雷霆撞上山脊:
“——圣火不灭!——正统的萨珊血脉尚在人间!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顿了半瞬,让每个人的呼吸都卡在胸口。
“——这说明光明从未熄灭!神圣的血脉仍在我们之中!”
然后,他忽然如山火爆裂般吼出一行字:
“我们今日的起义,是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的意志!!”
那一刻,呼喊、祈祷与哭泣混成同一股风暴,呼啦一声卷满整条街巷。餐馆里那些天方教徒早已缩到桌底,像被巨兽气息吓软的野兔,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阿娜希塔忽然举起手,压住了那一瞬的混乱:“听我说!我们的仇人,是欠我们血债的人——不是这些在这片土地上同样苟活的可怜人!”
她指向角落里瑟缩的粟特人,声音像冰冷的刀背:“杀几个被迫皈依天方教的穷鬼,根本解决不了任何事!我们要为自己、为家人杀出活路!”
这一吼,像把铁锤砸进沸水。
人群骤然一滞,眼里的火光第一次闪过犹疑。
阿娜希塔趁势再斩下一刀:“真正该死的,是那些肇事的葛逻禄守门兵!给我说——他们现在在哪里?!”
“她疯了吗?”察丽敦低声倒吸,脸色发白。
“不。”观音奴盯着阿娜希塔,语气沉稳得像在黑海深处点亮一盏孤灯,“她从来都是算得准的人。她这么喊,一定有她的路数。”
察丽敦:“她真的是公主?”
观音奴:“她就算不是,你看今晚这阵仗,她也已经成了。”
米赫拉班这时忽然高声吼道,嗓音像被烈火灼亮:“听公主的!北门那十来个葛逻禄守兵——平时晚上连二十人都不到!他们才是害人的元凶!”
这一吼,让犹疑的火焰瞬间被风重新吹旺。
“走!去北门!”阿娜希塔已然冲到队伍前列,像亲手挑起了整场夜袭的锋刃,“让他们,血债血偿!”
人群像被烈火灼醒的一瞬,从沉闷的空气里猛地炸开。有人提起铁锤,有人攥着铁耙,有人连木棚下的门板都扯了下来当武器。铁器撞碰的声音杂乱、刺耳,仿佛上百柄刃锋同时在石头上试图磨出一条生路。最前列的人已经开始奔跑,脚步踏碎夜色的沉寂,激起尘土在昏暗的油灯光里飞舞。街道狭窄,乱石铺地,潮湿的空气里带着拜火教遗民长久压抑的怨气。队伍从餐馆那条拥挤的小巷口冲向北方,奔涌的身影挤在一起,像是一股汹涌却尚未被驯服的洪流。越往前冲,声音越大,愤怒的嗓音在石屋间回荡——先是零星的喊声,然后迅速被更多人的怒吼叠起,像风沙卷着枯草一路长啸:
“去北门!血债血还!!”
“杀葛逻禄看门狗!!”
“光明永不灭!!”
那些声音彼此推挤、互相撞击,点燃了更多原本犹豫的心。愤怒在巷道里传得越来越远,门窗缝隙里有人探出头,又立刻缩回去——他们知道,今晚是一个要么铭记,要么毁灭的夜晚。火把被点燃了。最前方的几个人抓起被遗弃的布条沾了油,随手卷在木棍上,一点火星就烧得哔哔作响。火光在晦暗的街道间摇曳,把奔行者的影子拉成长长一列,像无数枝扭曲的黑爪扑向夜空。铁器在奔跑中撞击地面或彼此碰撞,发出不规则的金属嘶鸣——那声音带着一种“从忍耐中终于爆裂”的味道。队伍越冲越快。脚下的碎石被踢飞、滑动,被踩碎成更细的粉末;有人跌倒,又被后面的人一把拉起;有人喘着粗气,眼里却亮得像火星;有人紧紧攥着铁锤,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得跟着去看看!告辞了!”观音奴对察丽敦说完,脚步已经迈出半步。
“我也去,”察丽敦甩了甩手腕,苦笑中带着几分狠劲,“就当还你这顿大餐的人情!”
观音奴与察丽敦相视一眼,一前一后追上人群,脚步声在地面上合为一体。两人喘息间,能闻到泥土的腥潮味、火把油烟的刺鼻味、还有人群愈发高涨的杀意——这味道让人心底发紧,却也让血流加速。
街道转了第二个弯时,远处北门的位置已在夜幕中隐隐透出轮廓。高高的城墙像巨兽沉睡的背脊,黑暗而冷漠。但在这支人群眼中,它却像囚禁他们命运的最后一道屏障。他们奔向它。像夜色里突然被唤醒的野火——越烧越旺,越冲越急,势不可挡。
夜色在城内沉沉垂落,像压在众人胸口的一块巨石。北门的高墙就在前方,但此刻,那沉默的门楼更像是一头伏在暗处、并未察觉猎人逼近的野兽。七百多名暴动者从巷道深处涌来,火把的光芒在乱石街上拖出无数跳跃的影子。他们像一股被压抑太久、终于突破束缚的洪潮,脚步声轰鸣,怒吼声刺破夜空。
北门内侧的守门处只有十几个葛逻禄士兵。他们依着城门两侧的火盆,懒散交谈——其中两个正猜拳喝酒,另几个缩着脖子烤手,还有几人躺在木板上半睡半醒。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片城内的小街已经被风暴般的怒气点燃。
突然,远处传来整齐却粗乱、密集如骤雨般的脚步,铁器撞击声夹杂着沉沉的呼喊,顺着巷口滚来。守门兵纷纷抬头。第一眼看到火光时,他们还以为是城内某户人家失火;但当火把的亮度越来越高、越来越密,就连手持火把的影子都挤作一团冲出来时,他们的脸色同时变了。
“有人闹事——大闹!!”那不是骚乱,那是一支巨大的报仇队伍,从黑暗中闯出,带着无处再退的绝望、压抑、愤怒与渴望,“结阵!!快结阵!!”葛逻禄士兵慌忙抓起兵器,却已经晚了。
七百多人在城内的石板路上奔跑,震动整个门楼。最前排十数人抬着拆来的木梁,像举着攻城槌般冲向城门内侧的横木卡槽。他们并非要破门,而是要挤死挡在门前的守兵。
“——撞!!!!”木梁在狭窄的门洞中猛然撞开,重量带来的冲击让两个守门兵直接被撞得向后飞出,后背撞上门板,又滑落在地,痛得发不出声音。后方的人群紧随其后,铁锤、铁耙、门板、打谷棒,一件件家什都化为复仇的武器。
葛逻禄士兵试图在门洞内构成简单防线。他们的刀刚抬起,便被十几只手一齐扑上。
一个男人挥起铁锤,狠狠砸在一名守兵的盾上,震得他虎口发麻;下一击便砸在头盔侧缘,鲜血从钢铁缝隙里冒了出来。另一个守兵被铁耙拖倒在地,他挣扎着想翻身,却被十几只脚踩住,粗木棍和铁锤雨点般落下,直到他再也动不了。一个年轻的暴动者冲得太快,被刀划破了肩膀,但他咬着牙,反手一棍敲在敌人脸上,把那名守兵打得鼻梁塌陷、嘴里喷血。一名妇人仿佛把多年的哀怨都倾泻在这一夜。她抓着一根灌了石子的布袋,挥动时眼神通红,狠狠砸向一名正想逃跑的守兵后脑。那一下沉闷得令人心惊。守兵扑倒在地,她像失控的风暴一样又补了三下,直到身边的人把她拉开。
更多人从狭窄的巷道挤进来,怒吼与哭泣混在一起——
有人喊:“为我儿子报仇!!”
有人哭喊:“为我兄弟!!为我妻子!!”
有人只是喊:“杀——!!杀——!!杀——!!”
这不是军阵,这是被逼向绝境的平民的狂怒。而葛逻禄守兵人数太少,被攻来如潮,几乎没有还手空间。剩下的守兵冲上门楼想要从高处反击。但暴动者的火把已经丢上去,木栏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瞬间着火。两名守兵拎着水盆浇灭火苗,可楼梯口已经被人堵死。十几名年轻人抬着简易梯子,像蚂蚁攀爬似的冲上去。有人刚爬上去就被刀劈中肩膀,但后面的人又接着往上冲。铁棍挥出,把守兵的脚从梯子上扫开,摔得脑袋撞在门墙的石角上。木栏被撞断,门楼内乱成一团。烟雾刺眼,火光让空间扭曲。咳嗽声、惨叫声、奔跑声混乱到难以分辨。不到一刻钟,十几个葛逻禄守兵全部被打倒在门楼、台阶和门洞之间。他们的鲜血溢进了门缝的凹槽里,被火光照得像黑红色的油。
七百多人的呼吸此时变得沉重而混乱,像是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喘息。有的人的手还在发抖,紧握着沾了血的铁器;有人扶着墙干呕;有人蹲下,从昏暗中捡起掉落的火把;还有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尸体,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做过什么。火光在城门内侧摇动,把所有人的脸染成焦灼的红色。
阿娜希塔高声说:“门……把门开了。”
顿时,更多的人涌上前去,一起扯动门闩。沉重的铁栓在几百只手的合力下被拔开,发出惊心动魄的一声“锵啷”。城门缓缓推开。寒风从门缝灌入城内,卷起尘土,也卷起一阵颤动——仿佛整座城都在深夜中猛地醒来。
火光在北门内侧噼啪跳动,照亮满地血迹与破碎的门栅。阿娜希塔立在众人之前,影子被火焰拉得极长,仿佛她整个人都在烈焰与黑暗之间被重新锻造。她的眼神沉静,却锋锐得如同在黑夜里划开的寒光;脸上溅着火光的赤色,宛如古老王族的血脉被烈火唤醒。
“接下来,我们该去杀谁?”一个满脸鲜血的男人颤着手问道,声音里还带着刚从死亡边缘挣脱的狂热。
“我们去杀了喀拉汗!”有年轻人挥舞着铁锤吼道,情绪像火头一样往上窜。
“不!!”阿娜希塔的声音像雷一样劈下来,瞬间镇住了嘈杂。她的目光扫过众人,那是一种能压下狂乱与恐惧的冷静权威。“我们就这么几百个人,去打喀拉汗,就是送死!”她的语气不带丝毫情绪,却让人脊背发凉。
人群静了一瞬,又有人不甘心地喊:“那我们——去杀谁?”
阿娜希塔往前一步,火光在她的脸上跳动。她的声音压低了,却更锐利、更笃定:“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
众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趁葛逻禄人还没反应过来,趁所有守兵都以为城门之乱只是小规模闹事——赶紧带着自己的家属,离开这座城,离开西喀喇汗国。”阿娜希塔坚定地说道。
“什么?就这样逃跑?”人群里传来不可置信的质疑声。
“逃跑?你们叫这逃跑?”阿娜希塔抬起手指向北方夜空,手势像一柄火中擎起的长刀,“我们要活下去——不被压迫,不被羞辱,不再给人当贱户与战奴地活下去!”她的声音越说越响,震得火焰也仿佛跟着跳动起来:“你们信我,我带你们去草原!去咄陆部!那里不是天方教统治的地方,那里没有人敢用鞭子抽你们,也没有官吏把你们当牲畜!”
人群一片哗然,如同被突来的风吹得四散。有人震惊、有人惶急、有人心潮翻腾,更多的人在火光里紧咬嘴唇,眼中闪着“第一次敢往外看”的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低声商议,眼中第一次燃起“可能还有别的路可走”的火星。阿娜希塔站在这片动荡的火光中央,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此刻的她,确实像极了那些在亡国废墟中诞生的王者:不是靠血统,而是靠在绝境中替众人指出那条能活下去的道路。
人群先是被这一番话震得一静,随即像被丢进石子的水面,波纹一圈圈炸开。
“走?现在就走?”一个中年汉子嗓门不小,可声音里满是发虚,“我老母亲腿脚不好,连楼梯都要人扶……怎么走草原?你们年轻人跑得快,她怎么办?”
他这一开口,立刻有人附和:“对啊对啊,我们还有小娃娃,襁褓里还睡着呢——带着老的、小的,能走到哪去?草原上连个墙都没有,一阵风、一场雪,人就没了。”
“离开这城是不是更危险?”一名年轻女人咬着嘴唇,眼里全是血丝,“我们在这里好歹有屋顶,有口锅,有一块熟悉的地。出了城,什么都没有……就靠一腔热血,能活吗?”
“可不走,喀喇汗的人一反应过来——”旁边有人声音发抖,“谁来扛今天这场造反的账?他们查起名册来,一个都跑不掉……”
“跑?”也有人冷笑,“跑得了吗?草原那边的人,会肯收留我们吗?我们连骑马都不会,只会种田做买卖……”
短短几句话,在人群中像针一样到处扎。有人眼里的火光开始动摇,有人低头拽紧了孩子的手,有人下意识望向城内熟悉的屋顶与街巷——那里是他们的出生地,也是他们被当贱民的地方。
一老一少在小声争吵。
年轻人红着眼:“舅舅,再不走,明天就要被杀光了!”
老人死死拄着拐杖:“杀也杀了几十年了,还不是活到今天?出去就是死在荒野上!”
那股刚刚被阿娜希塔点燃的勇气,在现实的冷水一浇下,有些人开始退缩,有些人只是呆立,有些人眼神乱飘——怒火未灭,却被“怎么活下去”的恐惧压在胸口,透不过气来。
米赫拉班看着这场骚动,胸膛剧烈起伏。他握紧拳头,像是在和自己过往几十年的忍耐告别。终于,他猛地上前一步,扯着嗓子吼出声来:“你们怕走,是吗?觉得外面风大、雪冷,是吗?!”他的声音嘶哑,却在门楼下炸得所有人一震。
“那你们以为,留在城里就能活?”米赫拉班的手指狠狠指向脚下还未干涸的血迹,“今夜北门流的这一地血——你们以为,明天不会有人来算账?!”他呼吸急促,语速却一字一顿:“留在这里,明天就是大清洗!你们以为喀喇汗、葛逻禄人只杀带头的?他们翻族谱、查名册,一条街一条街地抄——谁是拜火教的后裔,谁是‘不安分的粟特贱户’,一笔一笔写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指向人群:“你们有人能躲到哪去?躲到清真寺里?还是躲到税吏家里?!”
人群里有人被说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后缩,又无处可缩。
这时,后方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米赫拉班搀扶下一步步走上前来。火光映在他的眼底,像多年不熄的暗红余烬。他的声音比米赫拉班低,却更沉、更重:“孩子们——留在这里,不是‘不动’,而是坐着等死。”他缓缓扫视众人,“走出去,是把命从别人手里,夺回你们自己手里。”
“留在城里,你们只会等到一封封追索的文书、一队队搜捕的兵。今夜之后,你们每一个人……连做贱民的资格都未必还保得住。”老人微微抬手,指向那扇刚被推开的城门:“走出去,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他最后一字一句地说:“留在这里,明天就是大清洗;走出去,哪怕是风沙、是旷野,也是——你们自己选的命。”
这句话落下,仿佛有人把“怕死”的那层纸当面撕开。一些人捂住脸偷偷抹泪,一些人咬紧牙关,还有人低声抽噎着说:“我……我宁可死在路上,也不要被他们像杀狗一样拖出去宰。”
犹豫没有完全消失,可是,它已经慢慢从“我敢不敢走”,变成了“我舍不舍得不走”。
而这时,阿娜希塔再次开口,她的声音不再只是燃烧,而像是接住了这两位长者的话,化成一条真正的路……
不过,也有人目光闪烁,低声嘀咕:
“趁现在……城里天方教徒都是软蛋。”
“抢一点再走也不迟!”
“我们也该拿回一点东西!”
“大家请听我说,请相信我,去了咄陆部,必定能够找到一线生机! 阿娜希塔站在高处,声音洪亮而坚定地向下方拥挤不堪的人群呼喊着。她那双美丽而深邃的眼眸闪烁着希望之光,仿佛要穿透每一个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