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站。
行动科。
审讯室。
这里是整栋建筑最阴冷潮湿的地方,常年不见阳光,墙壁上布满霉斑,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血腥、汗臭和绝望的诡异气味。
但今夜,这里却被炭火烘得如同盛夏。
马汉敬很会享受。
他让人搬来两个最大的炭火盆,放在审讯室中央,烧得通红的炭块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将室内温度抬升到连穿着单衣都会汗流浃背的程度。
他自己则搬了把太师椅,舒舒服服地坐在火盆旁,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根铁钎,上面串着几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正架在炭火上烤。
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啦”的声响,腾起阵阵带着焦香的烟雾。
马汉敬深深吸了一口,露出陶醉的表情,仿佛这是世上最迷人的香气。
“火候差不多了。”他自言自语着,将烤肉凑到嘴边,不顾烫地撕下一大块,在嘴里嚼得啧啧有声。
油顺着嘴角流下,他也不擦,任由它滴落在前襟上,染出一片深色的油渍。
马汉敬很享受这样的时光。
在这个小小的审讯室中,他就是这些人的主宰,他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
不像坐在会议室中,他被季守林和顾青知联手对付。
在刚才的刑讯中,马汉敬似乎把在会议室中受到的气,都撒在了这些人身上。
副科长许从义坐在他侧后方的小凳上,手里也拿着一串烤肉,却迟迟没有送入口中。
他的目光躲闪着,尽量不去看审讯室中央那令人作呕的景象。
那里立着三个十字形的木架,每个上面都绑着一个人。
最左边的是个中年男人,已经昏死过去,头无力地垂在胸前,赤裸的上身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有些伤口深可见骨。
特务用的烫红的铁烙还插在他身上,可见他受到了多么非人的折磨。
马汉敬始终坚信,重刑之下,必有软骨头。
可是,今晚,他有些失望了。
这三人,一个比一个嘴硬。
中间的是个年轻女子,头发被血污黏在脸上,看不清面容,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活着。
早在上刑架之前,马汉敬已经默许行动科的特务对她进行了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
可是,她咬紧牙关,没有透露半分秘密。
马汉敬失去耐心,才命人对她进行重刑。
此时的她,不过还吊着半口气罢了。
最右边的是个老者,花白的胡子被血染红了一半,但他依然昂着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马汉敬,里面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说不说?嗯?”
一个光着膀子的特务拎着皮鞭,在老者面前踱步。
鞭子是用浸过油的牛筋编成的,又韧又沉,抽在人身上能直接带下一层皮肉。
“你们在江城的联络点到底在哪里?还有哪些同党?”
老者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正好吐在特务脸上。
“妈的!”特务暴怒,抡起鞭子就要抽下去。
“慢着。”马汉敬突然开口。
他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肉,用袖子擦了擦嘴,这才站起身,踱步到老者面前:“周老先生,您这是何苦呢?”
被称作周老先生的,正是周志忠。
他睁开肿胀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脑满肠肥的汉奸,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马汉敬,你这条日本人的狗,不配叫我。”
马汉敬不怒反笑。
他凑近周志忠,压低声音:“周志忠,我知道你是条硬汉子。但硬汉子也有软肋,对吧?”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带上来!”
审讯室的门开了。
两个特务押着一个妇女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进来。
妇女穿着打补丁的棉袄,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惊恐;男孩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却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周志忠的瞳孔骤然收缩。
“认识吧?”马汉敬笑眯眯地说,“你儿媳,你孙子。多好的三代人啊。”
“马汉敬!你这个畜生!”
周志忠挣扎起来,绑着双手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里,渗出血来:“有什么事冲我来!放过他们!”
“冲你来?”马汉敬转过身,从炭火盆里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铁烙。
“我当然要冲你来。但如果你继续嘴硬……”
马汉敬顿了顿,铁烙在周志忠儿媳面前晃了晃:“我不介意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畜生。”
女人吓得瘫倒在地,小男孩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现在,这个女人瘫在肮脏的地面上,瑟瑟发抖,随时可能遭受非人的折磨。
许从义别过头去。
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搅。
他放下手中的烤肉,假装咳嗽了几声,对马汉敬说:“科长,我出去透透气,这里头太闷了。”
马汉敬摆摆手,注意力全在周志忠身上。
许从义如蒙大赦,快步走出审讯室。
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地下室走廊里的空气同样浑浊,但至少没有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烤肉香混合的诡异气息。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却驱不散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压抑。
许从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每一个夜晚,他都会被噩梦惊醒,梦里全是那些被他拷问、被他折磨的人的脸。
有些他认识,有些他不认识,但无一例外,都用仇恨、失望、或是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但他没有办法。
他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许从义迅速掐灭烟头,整了整衣领,又恢复了那副冷峻干练的模样,靠在身旁冰冷的墙上。
他闭上眼睛。
他知道,不久之后,又一个人会垮掉。
在酷刑面前能坚持的人或许有。
但在至亲之人受到威胁时还能坚持的,寥寥无几。
这就是战争。
它不只在战场上,更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在每一次人性的拷问中。
而他们这些人,无论站在哪一边,都早已满身污秽,洗不干净了。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