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天空的飘雪在薛炳武到达家门口的时候,逐渐停止。
俯身鸟瞰整个江城,一片银装素裹。
黑夜中的江城,反倒显得过于寂静。
这份寂静,独属于苍茫的大雪。
薛炳武在门口站了片刻,侧耳细听。
巷子里静得出奇,连平日里彻夜狂吠的野狗都噤了声,只有风雪穿过狭窄巷道时发出的呜咽,像是谁在暗处低声啜泣。
他抬起手,用特定的节奏敲了敲门:三长,两短,停顿,再三短。
门几乎是立刻开了。
顾胜佳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大棉袍,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几缕碎发散在额前,衬得她的脸愈发苍白瘦削。
她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开,眼神却越过薛炳武的肩膀,警惕地扫视着门外那条被积雪覆盖的青石板路。
薛炳武闪身进门,转身帮她把门栓插好。
老旧的榆木门栓发出沉闷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又从门缝里向外张望了片刻,确认巷子里空无一人,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薛炳武作为一名合格的谍报员,该有的警惕性,他还是具备的。
况且,他作为郭康成的徒弟,被郭康成培养了这么多年,也绝非泛泛之辈。
“怎么这么晚?”顾胜佳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薛炳武每晚回来一次,她都异常的担心和害怕。
就像她失去哥哥郭康成一般。
她一边问,一边已经伸手去“扒”薛炳武身上的外套。
呢子大衣浸透了雪水,沉甸甸的,她一上手就知道丈夫在外面奔波了不短的时间。
薛炳武任由妻子动作,自己则接过她递来的热毛巾。
毛巾是刚拧干的,热气腾腾,敷在脸上时,冻僵的皮肤传来一阵刺痛,随即是令人颤栗的暖意。
他仔细擦拭着脸庞和脖子,又把双手裹进毛巾里捂了好一会儿,指关节才渐渐恢复了知觉。
“站里最近不太平。”
薛炳武终于开口,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
毕竟,他已经奔波了一天。
“马汉敬像是疯了一样,三天抓了很多人。军统的、中统的,还有地下党……”
薛炳武顿了顿,毛巾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顾胜佳正将他的大衣挂到衣架上的手微微一顿。
衣架是竹制的,有些年头了,挂上湿重的外套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她背对着薛炳武,所以他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单薄的肩膀在棉袍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薛炳武说的每句话,都蕴含着危险的信息。
顾胜佳害怕薛炳武哪天也会被疯狂的日本人和特务识破身份。
“你……”她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眶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别的什么:“你没被牵扯进去吧?”
薛炳武摇摇头,走到桌边坐下。
桌上放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粥,旁边是一小碟咸菜和半个窝头。
这在如今的江城已算不错的夜宵。
他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米煮得很烂,带着淡淡的焦香,是顾胜佳特有的做法:先用小火慢慢熬,熬到米粒开花,再转到灶台边上用余温暖着,不管他多晚回来,总能吃上口热的。
“暂时没有。”他咽下那口粥,才继续说道:“但我担心马汉敬这次的动作不止于此。”
“日本人和季守林那边给了死命令,要求春节前‘肃清’江城所有的抗日组织。”
“马汉敬为了表功,已经杀红了眼。”
顾胜佳在他对面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她的手很瘦,指节分明,手背上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
这双手曾经是能写一手好字的,如今却因为常年浆洗缝补,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老茧。
“炳武。”她轻声唤他,声音里带着恳求,“哥走之后,就只剩你我两个人了。如果连你也……”
她没有说下去,但薛炳武明白她的意思。
薛炳武放下勺子,伸手覆住妻子冰凉的手:“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顾胜佳微微点头。
屋子里陷入沉寂。
只有墙角那座老式座钟在滴滴答答地走着,声音在深夜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冷的光辉透过窗纸洒进屋里,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朦胧的银白。
顾胜佳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掀起一角窗帘向外看去。
巷子里的积雪反射着月光,亮得刺眼。
几串脚印从巷口延伸过来,到他们家门前就断了,那是薛炳武刚才留下的。
新雪覆盖了旧痕,整个世界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仿佛所有的阴谋、杀戮、背叛都不曾存在。
但她知道,这只是表象。
“炳武,还记得我哥说的话吗?”她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薛炳武也站起身,走到她身后。
他比顾胜佳高出一个头,从后面能看见她纤细的脖颈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薛炳武当然记得,他当时说:“炳武,这条路一旦选了,就不能回头。但只要我们心里那盏灯还亮着,就永远不算走到绝路。”
顾胜佳转过身,眼里已经盈满了泪,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那盏灯……”她哽咽着,“我真的怕它有一天会灭。”
薛炳武将她拥入怀中。
顾胜佳的脸贴在他胸前,能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一下,两下,像暗夜里最坚定的鼓点。
他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和风雪的气息。
这是她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味道。
“不会灭的。”
薛炳武的声音从胸腔传来,低沉而坚定:“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坚持,这盏灯就不会灭。胜佳,你相信我。”
顾胜佳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
眼泪终于还是滑落,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留下深色的痕迹。
月光静静地流淌,将相拥的两人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幅沉默的剪影。
窗外,江城在雪夜里沉睡。
而某些角落,血腥的审讯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