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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儒站在破败的门槛外,任由风沙抽打着脸颊,手中的邸报,此刻重逾千斤。

“文优!机会!这是天大的机会啊!”

邻居张伯依旧激动得语无伦次,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光,仿佛看到李儒身上承载着整个凉州的希望。

李儒深吸一口气,冰冷却带着沙尘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

他用力点了点头:“张伯,多谢!此恩,李儒铭记!”

母亲被外面的动静惊动,挣扎着坐起,倚在床头,虚弱地问:“儒儿……外面……何事喧哗?”

李儒转身,快步走到母亲床边,蹲下身,紧紧握住母亲枯瘦冰凉的手。

他的声音却依旧带着微颤:“娘!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新登基的天子,杀了那些祸国殃民的宦官,还下了诏书,让天下有才学的人,不分门第,都可以去雒阳考试。

考中了就能做官,娘!孩儿……孩儿有机会了!”

母亲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一丝光彩,仿佛被注入了生机。她反手用力抓住儿子的手:“好……好!苍天有眼。

我儿……我儿定要去,去雒阳,考个功名回来!娘……娘等着……”

说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李儒心如刀绞,连忙替母亲抚背,眼中含泪:“娘,您放心,孩儿一定去!一定考中!您要好好养病,等孩儿回来接您过好日子!”

安顿好母亲,李儒立刻行动起来。

机会稍纵即逝,雒阳考核之期已近在眼前。

他翻遍家中所有角落,将母亲这些年辛苦积攒、藏在瓦罐底、缝在破袄里的铜钱全都倒了出来,叮叮当当,不过寥寥百十枚。

又翻出几卷父亲留下的、自己早已倒背如流的旧书简,狠了狠心,拿去县城唯一的书铺贱卖。掌柜认得他,知其家贫志坚,倒也给了个还算公道的价钱,又添了几十枚铜钱。

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了勉强够单人赴雒阳的盘缠。

他将大部分钱仔细缝进贴身的衣物夹层,只留少许铜钱和干粮在褡裢里。

临行前夜,李儒跪在母亲床前,磕头辞行。

母亲强撑着精神,一遍遍叮嘱:“路上小心……到了雒阳,用心考……莫要挂念娘……”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脸庞蜡黄枯槁,李儒强忍泪水,将母亲的容颜深深印刻在心底。

天未亮,李儒便背上简单的行囊,揣着那份邸报,在母亲压抑的咳嗽声中,迎着凛冽的晨风,踏上了通往雒阳的漫漫长路。

他没有选择相对安全但昂贵的官道驿,而是沿着商旅、流民常走的野径小路。

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每一步踏出,都离凉州的苦难远了一分,离心中的希望近了一分。

然而,旅途所见,却如同一盆盆冷水,不断浇在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印证着他先前对大汉沉疴的认知,甚至更为触目惊心。

刚了陇西地界,便到了关中平原的边缘。

这里本该是富庶之地,但沿途却是成群结队、面黄肌瘦的流民。

他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眼神空洞麻木,像被驱赶的羊群,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荒芜的田野间。

问其缘由,或言家乡遭了水旱蝗灾,官府赋税不减反增;或言被豪强夺了田地,无处容身;更有甚者,是逃避羌乱,背井离乡……

几日后,途经一处驿站。

记忆中驿站该是车马辐辏、人声鼎沸之地。

可眼前所见,却是墙垣倾颓,门庭冷落。驿马瘦骨嶙峋,驿卒个个面有菜色,无精打采。

李儒想讨碗热水,驿丞却斜着眼打量他寒酸的衣着,懒洋洋地伸出手指捻了捻,意思不言而喻。李儒心中悲凉,默默掏出几枚铜钱。驿丞这才慢悠悠地指了个破瓦罐。

又过了几日,李儒行至关中腹地,靠近京兆尹地界,一处名为“合阳”的县城郊外。

李儒因错过宿头,于是便想在道旁一处村落借宿。

刚走近村口,便听得一片哭嚎吵闹之声。只见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正推搡着几个农夫,强行将几袋本就不多的粮食往马车上搬。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趾高气扬地吆喝着:“冯老爷今年的租子,一粒也不能少!谁敢拖欠,打折他的腿……”

“冯老爷?”

李儒心中一动,凉州狄道也有冯家。

他不动声色地向旁边一位唉声叹气的老农打听。

老农抹着泪:“还能是哪个冯老爷?咱合阳最大的老爷呗!良田万顷,县太爷见了都得客客气气!唉,这年景,收成本就不好,租子却一年比一年重……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李儒看着那飞扬跋扈的家丁,看着农夫们绝望的眼神,眉头紧锁。

“合阳冯家……”

这个名字,连同那幅豪强欺压百姓的典型画面,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

他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此去若有机会,此等蠹虫,必除之而后快!

旅途并非全是灰暗。

他也遇到了几位同样怀揣梦想、奔赴雒阳的寒门士子,大家萍水相逢,因共同的际遇和目的地,很快熟络起来,结伴而行,互相照应。

张谦:来自并州雁门,父亲是个戍边小卒,战死后家道中落。他身材魁梧,性格豪爽,言谈间对边军腐败、将官克扣粮饷深恶痛绝。他赴考,是希望能从内部改变军队积弊。

王克: 豫州颍川人,家中薄有田产,但受当地大族排挤,屡不第。他学问扎实,尤其精通《尚书》,为人略显拘谨,但眼神中透着对公平机会的渴望。

“此次天子开科,不论门第,是我等百年难遇之机!定要奋力一搏!” 他的话,道出了几人的心声。

孙茂:家中行商,略有余财,供他读书。他见识较广,消息灵通,路上常说起各地见闻和雒阳逸事,但也隐隐透露出对世家子弟的羡慕和对考核竞争的忧虑。

同是天涯沦落人,几人在篝火旁谈古论今,互相切磋学问,讨论时政,倒也驱散了不少旅途的孤寂和现实的阴霾。

李儒的见识和沉稳,以及对凉州边患、吏治腐败的深刻剖析,常令同伴折服。

然而,李儒也敏锐地察觉到,在看似融洽的氛围下,竞争的压力如同无形的丝线,已然悄然绷紧。

尤其是提到那些早已抵达雒阳、有家族背景支持的世家子弟时,孙茂眼中的羡慕和王克眉宇间的凝重,都说明前路绝非坦途。

历经近一个月的风餐露宿,跨越千山万水,当巍峨的雒阳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李儒和他的同伴们都忍不住驻足,发出长长的惊叹。

那巍峨的城墙,用巨大的青条石垒砌而成,绵延十数里,望不到尽头。

城门楼阁飞檐斗拱,气势磅礴,宽阔的护城河波光粼粼,吊桥放下,车马人流如织,喧嚣声浪隔着老远便扑面而来。

这才是真正的帝国心脏!与凉州的荒凉、沿途的凋敝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踏入雒阳城门的那一刻,李儒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巨大的城门洞仿佛吞噬一切的巨口,又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

城内景象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笔直宽阔的御道可容十数车并行,两旁店铺鳞次栉比,酒旗招展。丝绸、漆器、香料、珍玩……来自五湖四海的奇珍异宝琳琅满目。

身着锦缎华服的贵人乘着香车宝马招摇过市,仆从如云。

市井之中,商贩叫卖声、艺人表演声、车马喧嚣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鼎沸人声。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香料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大城市特有的、混杂着人气的暖意。

“这就是雒阳……”

张谦张大嘴巴,喃喃自语,王克紧张地整理着自己的衣冠,生怕显得过于土气,孙茂则眼睛发亮,四处张望,寻找着熟悉的商号标记。

李儒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心中激荡着兴奋,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如此繁华的帝都,其根基却在动摇,他想起了凉州的黄沙、合阳的哭泣、沿途的流民……这金粉繁华之下,掩盖着多少疮痍?

一行人在太学附近寻找廉价客舍时,与一群鲜衣怒马的年轻士子擦肩而过。

那些人个个头戴进贤冠,身着上好的蜀锦深衣,腰间佩玉,谈笑风生,旁若无人。

其中一人瞥见李儒等人风尘仆仆、衣着寒酸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呵,又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泥腿子,也妄想登天子堂?”

哄笑声中,那群人扬长而去。张谦气得脸色通红,拳头紧握,被李儒和王克死死拉住。

连寻找落脚之处都充满艰辛。

太学附近的客舍早已被富家子弟或提前打点的士子占据,价格更是高得离谱。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简陋的大通铺客栈,掌柜也是鼻孔朝天:“就这条件,爱住不住!要清静?要单间?去朱雀大街那边啊!只怕你们住不起!” 话语间的势利,令人心寒。

“雒阳居,大不易。”

王克苦笑着摇头。现实的压力,远比旅途的艰辛更令人窒息。

考核的日子终于来临。

宫墙高耸,禁卫森严。

来自九州四海的士子们,无论出身贵贱,此刻都换上了最整洁的衣衫,

李儒深吸一口气,排着队,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

他看到了无数张年轻的面孔,写满了紧张、期待、自信或忐忑。

有像张谦、王克这样目光坚毅的寒门同伴,也有更多衣着光鲜、神态倨傲的世家子弟。

他们三五成群,低声谈笑,显得游刃有余,无形的壁垒,在进入考场前就已悄然划分。

考场设在太学宽敞的明伦堂内。

一人一席一案,间隔分明。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压抑的呼吸声。主考官乃是当朝三公之一的司徒胡广,副考官若干,皆面容肃穆,目光如电,巡视全场。

考题公布:

论当今边患频仍、吏治疲敝之根源与靖边安民之良策。

题目直指时弊,尖锐无比!

场内瞬间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这题目,显然不是靠死记硬背经书就能应付的,它需要真知灼见,需要对现实的深刻洞察,需要经世致用的方略!

李儒心中一震,随即涌起一股强烈的共鸣!这题目,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凉州的羌胡之患、官府的贪腐无能、豪强的无法无天……一幕幕鲜活的血泪场景瞬间涌上心头。他胸中块垒,不吐不快!

目凝神片刻,将一路所见所闻、凉州的苦难、对朝局的思考,在脑海中飞速梳理、提炼。

当李儒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明锐利,再无半分紧张。

他提笔蘸墨,在粗糙的考卷上,落下了力透纸背的第一行字:

欲固邦本,必安黎庶;欲安黎庶,必清吏治、强兵备、抑豪强、用贤才。今大汉之困,首在积弊,非止边患一端……”

他引经据典,却绝不空谈。

他以凉州为例,痛陈边军糜烂、将官贪墨、装备陈旧之弊,直言此乃羌患难平之根源。

他剖析地方吏治,直指“卖官鬻爵”为万恶之源,导致“贪酷之吏,如蝗如蛆,吮吸民髓”,使民不聊生,流离失所。

他更尖锐地指出,“地方豪强,兼并土地,豢养私兵,结交官府,鱼肉乡里”,其危害尤甚于外寇,乃国之腹心大患!

“靖边之策,首在治本!”

李儒笔锋一转,提出方略:强军:汰换庸将,严惩贪墨;更新军备,足额粮饷;择良家子为边卒,许以军功田宅,提振士气。

肃贪:严查买官卖官,完善监察,重典治吏;鼓励百姓告发贪官污吏,核实重赏。

抑豪:重新清丈田亩,严限兼并;打击豪强私兵,削其爪牙;选刚正不阿之官,主政地方,严惩豪强不法。

求贤:盛赞天子“唯才是举”之策,呼吁打破门第之见,广开寒门入仕之路,使野无遗贤。“天下英才,入吾彀中,则吏治可清,边患可平,豪强可抑,中兴可期!”

字字铿锵,句句如刀!

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只有对现实血淋淋的揭露和切中要害、直指核心的解决方案!

李儒将一路的苦难、凉州的血泪、心中的愤懑与对未来的无限期望,全部倾注于笔端!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时,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后背衣衫也有些汗湿。

李儒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环顾四周,不少人还在冥思苦想,或抓耳挠腮,或涂涂改改。

而那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的主考官胡广,在巡视经过李儒案前时,脚步似乎微微一顿。

目光在那份墨迹未干的答卷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神态,继续向前走去。

李儒心中一凛,随即又坦然,他已尽了全力,将所思所想,毫无保留地呈于试卷之上。

剩下的,便交给天命,交给那位力挽狂澜的少年天子吧。

雒阳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李儒站在巍峨的门楼下,回望那森严的考场,心中一片澄澈。

无论结果如何,他李儒,一个来自凉州边陲的寒门学子,已经在这帝国的中心,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这声音,或许微弱,却带着凉州的风沙与不屈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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