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106.领军不恨吗
地雀那事儿做的是极快的，因为段满枝次日晌午就已收到了回复，可来人不是付奚勤或是他的下属，也不是别的什么人，依旧是地雀，捧着一坨早已被水泡烂了的信纸，铺在桌儿上怯怯的看她，说是大老远瞧见他院儿中的水缸里飘着个什么东西，瞧着眼熟，这才等人午后出了门瞧瞧溜进去瞧了一眼，谁知竟真是他家小姐昨日刚让他送去的那封信。
也不知是何时丢进去的，早泡透了，他伸手捞时没注意力道，当即碎成了好几半儿，再等他将那信捧回府中，递到段满枝跟前儿，便成了现在这样儿。
段满枝只随意转过勺子用勺柄一拨，那上头的字迹早已泡的模糊不清，信纸更是碎的不成了样子。
她并不觉得自己信中的词句有何冒犯之处，更无不妥，显然，是那付奚勤压根儿没将这信放在眼里，或是说，是压根儿就对她的约见不感兴趣，这才随手丢进了水缸。
“无妨，再写一封就是。”
段满枝也不恼，懒散桀骜的中年大叔，总是不受管控的，便是待泰安帝也没几分恭敬，更何况她一个小姑娘，对方不放在眼里也属正常。
她随即让秋桑端来了笔墨，刚要提笔，却又堪堪顿住，看了看手里的信纸，随即勾勾嘴角，“秋桑，替我取块儿平整些的绢帛来，还有温水和白矾。”
二人瞧她动作，原还不明所以，待那信重新写尽了方才恍然，随即只无奈发笑，看来这是要就此杠上了。
地雀趁着付奚勤此刻午后外出尚未归来之时，重新替段满枝将那信给送进了屋里，便压在昨日那处茶盏下，随后便躲在远处直等那领军归来。
果真，那付奚勤一进屋便瘫坐在了椅子上，像是喝多了酒，一口打了好几个酒嗝儿，有些不太舒爽似的正想倒茶，扭头便见那压在底下的绢帛，随手从茶盏低下抽出来，漫不经心的扫上一眼，面无表情，像是觉得无趣似的，往里裹了只杯子，添了重量，抬手一投，远远便落进了院中的水缸里。
地雀这回可算是看的真切，亲眼目睹了那家伙是如何将自家小姐的信就这么随意地投进水缸里的，顿时气的快要在原地升了烟，却碍于段满枝的吩咐，不得轻易露面，于是只得忍下，拆开悬在腰间的酥饼狠狠咬了两口，大不了等明日午后，那付奚勤出门以后再捡回来就是。
那付奚勤隔日一如往常，午后左右便要出门，腰间挂两只酒壶，沉甸甸的，可今个儿晃晃悠悠打算出那院子时步子却是顿住了，狐疑的往水缸中瞥上一眼，瞧那堪堪漂在水面的提了字的绢帛，从右往左，字数也不过占了那绢帛的一半，另一半昨日瞧时分明还是空的，现下再瞧，却是几行蓝色的字体提的秀丽分明。
———领军这水缸不错，不养几条锦麟可惜了。
付奚勤只拧眉将那绢帛捞起来，随意拧了两把滴的淅淅沥沥的水，转手就扔进了尚未燃尽的火盆里，随即两手枕在脑后，大摇大摆的便走了。
地雀只被气的有些没辙，原地跺了两脚地面，气鼓鼓的瞧那付奚勤已然走远，茶肆里的男人照常跟上前去，这才翻进那院子里头捡起那火盆里的绢帛，索性还是湿的，也不过只有挨着炭火的那一小块儿被烤的有些卷曲，余下的倒还算是完整。
段满枝看着地雀拿回来的又湿又温的一团皱巴巴的绢帛，顿时禁不住发笑道，“绢帛也不喜欢，看来还得换个法子。”
她让人找了块儿薄铁板来，还有凿砸的工具，此事没法儿交给外人来做，便只有劳烦地雀，索性段满枝这回也不打算写的繁琐，大致用意，如此两封信送过去，想来付奚勤早已明白，不过是不乐意见她，不爱听人使唤，于是只寥寥两句，让地雀凿在了铁板上，还让人包了几枚颜色极艳的小鱼苗，到时一道儿送过去。
地雀将那鱼苗投进付奚勤院儿里的水缸时是有怨气的，那信照常压在茶盏下头，这回可是他亲手凿的，倘若那付奚勤依旧如此随意的对待，他这回能不能忍得住不三两步上前去揍扁了他可是另说！
付奚勤这回回来倒是一眼就瞧见了那压在茶盏下的铁板，像是觉得荒唐似的抽出来前后打量了一番，随即嗤笑出声，眉间却有几分不耐，像是玩够了这样的戏码，随手将那铁板扔在一旁，一屁股坐在门前，抬眼之际，像是随意寻了个方向远远望去似的，却是吓得地雀陡然心头一紧，条件反射的拔出腰间的短刀紧紧握着。
那付奚勤方才看来的方向，显然便是他现下的藏身之处。
水缸里的鱼苗发出点儿轻微的响动，吸引了付奚勤的注意，他随即皱了皱眉，起身往那处走去，背对着茶肆的方向，低头看那缸里的鱼苗，游的正欢腾。
地雀还在为他方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一眼给看的正紧张，现下又瞧他悠然自得的倚在缸边看鱼，顿时觉得像是被耍了，心里正恼呢，下一秒却是见那付奚勤陡然弯下腰，竟是伸手进了水缸，一截儿小臂不够，最后竟是任由缸里的水快要没过了肩处。
地雀瞧不明白，便只远远盯着，莫不是想要就此掐死他的小鱼苗？果真蛇蝎心肠！
只见下一秒那付奚勤便直起了腰，衣袖湿了个透彻，噼里啪啦的往下淌着水，他手中多了一只茶盏，赫然是前一天下午，连带着那绢帛一道儿扔进水缸里的那只。
地雀只被气的没险些当场摔了手里的刀，神经病啊！
那付奚勤却是没动，捞出的茶盏也没看几眼，两手撑在缸边，望着那里头活跃的小东西。
“几只不大点儿的鱼苗，金尊玉贵的，从一个水缸里放进另一个水缸里，中途还得有人护送，便是如此来回数遭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就此成了那吃人的海中狼不成？”
他说罢攥着手里的茶盏晃晃悠悠的往回走，步子虚浮的像是随时都能摔了似的。
“爷可没心思陪尔等过家家……”
他这话声儿说的不大，地雀摸不清其中意思，便只得将话原原本本的带回了府去。
段满枝此刻便倚在软塌上，脚边趴着来福，“过家家？”
也是，她候府从前与付奚勤并无交集，此人又在边关待了这么多年，对于盛京的好印象，怕是都在他父兄殉身以后尽数磨灭了，自是没这个心思打听京中人的时易事变，尽是与他无关，更何况还是她这个如今也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想来付奚勤当初失了双亲时她才多大？尚且不记事儿呢，说是过家家倒也没什么错。
先前尚且不相识，她还有几分耐性，虽说现下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可如此来回打了几次交道，她却也不打算再这么跟付奚勤拉扯下去了，纯属浪费时间。
既然那领军不愿见她，她便只好上门去堵了，如今万事俱备，可不能在他这处出了纰漏。
付奚勤隔日出门后便觉今日跟在后头的脚步声似乎多了两双，一双尚且听过几回，另一双却是闻所未闻的，可等一出城门，却又陡然少了两双，突然的很，少的自然是日日黏在他身后的那两双眼睛。
他大抵能猜出对方此举出于何故，主人家又是谁，想来那信件的主人几次三番的在他这处碰了一鼻子的灰，怎么着也该找上门了。
解决了那两双眼睛后，身后余下的两双脚步便始终不紧不慢的跟着他，付奚勤原以为那二人大是会找着机会将他带走，却不想竟是半点儿动作也没有，亏的他紧绷了一路，累的慌。
直到快要到了那处堆起两座土包的小山丘，付奚勤方才恍然。
只见那前左卫将军的墓前站了位少年，锦缎加身，一看便是富贵人家，衣带与簪高的头发被风吹的飞扬，却是背对着他的，他瞧不清面庞，却见那少年手中执三株线香，燃着烟的，随即恭敬的弯腰拜了三拜，最后插进墓碑前的土地里，而那两座碑前的空地上，早就摆上了两捆花儿了，娇艳的很。
付奚勤见状不禁抽了抽嘴角，瞥一眼山丘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野花，又何苦废那钱呢。
身后的两双脚步自不远处停下，想必就躲在那唯一一棵瞧着还算粗壮的树后，难怪不半道将他截回去，不想那主人家竟是在这处等着他呢。
像是听见了身后踩折了野花的脚步声，段满枝这才回过头来，付奚勤陡然对上那少年的面庞，不禁顿了一瞬。
他知晓眼前之人是女扮男装，先前自信中便已道明了身份的，宣平候府的二小姐，如此打扮，想必是为了方便出门，即便他没仔细瞧，可常年在军中与男人待惯了的，只看一眼段满枝的步伐身形，便也知晓那是个姑娘家，错不了，只是那脸……
付奚勤没说话，像是没看见人儿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墓前，卸下腰间的两壶酒。
京中人士他向来不大熟悉，也没这个兴趣，可宣平候乃是当初随皇帝征战的大将军，纵使并无往来，他亦是耳熟能详，可也止步于此，离京前倒是听闻他有几个儿女，却不知都多大岁数了。
那日瞧见信中所言，道来人是宣平候府的二小姐，他虽是些许诧异，却也没太当回事儿。
一个日日养在闺中的大家小姐，找他一个粗鄙的武夫能有什么要紧事儿？自是不打算理会的，可谁知那姑娘竟是个能折腾人的，几次三番的趁他不在，派了人往他院子里跑，倒像是她自家的院子。
他自是也没什么可介意的，屋里更是没什么值钱的能叫她看得进眼偷了去，只是如此几遭，他终是有些不耐烦，不乐意陪那大家小姐玩儿这幼稚的把戏，只是今日一见着人儿，他倒是有些能想的通了。
不大点儿的小姑娘，不及他肩高，小脸儿长的更是稚嫩，估摸着都没及笄呢，如此找他还能有什么事儿？莫不是听闻他是从边关回来的，要从他这打听什么奇闻异事呢，得亏没做理会，闲的。
付奚勤不乐意说话，独自往嘴里灌着酒，像是没瞧见她似的，段满枝也不恼，跟着坐下来，离得不算太近，却也不远，看着眼前已然烧了快要近半的香，“大叔也是来看故人的？”
付奚勤瞥也没瞥她，什么叫“也”，不大点儿的小东西，跟他父兄算是哪门子的故人？
“不是，来挖野菜的。”
段满枝，“……”
她猜付奚勤对她的身份早已心知肚明，不过是不乐意搭理她。
“听闻这是前左卫将军的墓，身边那座是他儿子的，生前是个校尉，陨落之时尚且年轻，具是为护大周而亡，早前听爹爹提起，今日便想着过来看一看。”
“看出些什么了？”付奚勤依旧灌他的酒。
段满枝只抿唇，看着那两座土包上杂草丛生，只有付奚勤面前的那一小块儿露出了棕黑色的地面，想必是被他那喝不完的酒给生生浇死了。
“看出…堂堂左卫将军以身殉国，却墓前荒凉，衰草连天，无人问津。”
她话音刚落，便见付奚勤手中酒壶陡然一顿，却也不过一瞬便又挨到嘴边，随即仰头猛地灌下一大口。
“说到底，大周并非禁军的职责，他只护一处，那便是皇宫，亦只护一人，倘若是为保全皇帝的性命而死，说来也算是天大的荣耀，怎么着也该叫人感恩戴德才对，怎么着…也不该被草草埋在这小土丘上，遍地荒草。”
她话语中尽是对此的惋惜与不值，心下却是不动声色的看那领军捏紧了酒壶的右手，指节泛白。
“听闻左卫将军生前有两个儿子，如今死了一个，那么另一个呢？竟是这么些年也没回来跪拜过…唔！”
她话音尚未落全，便觉身边陡然一股劲风，她瞧清了付奚勤的动作，却没能力避开他的攻击，生生被他箍紧了脖子，按死在了墓碑上。
“你想说什么！”
不远处地雀与阿兰是就藏在树后，见状神色剧变，说罢便要上了前来，亦惹了付奚勤警惕，段满枝被掐的说不出话，只得使着眼色的制止。
见那二人手中依旧捏着刀刃，却是缓缓停下了，付奚勤这才扭头看向她，面前的小姑娘早已被他掐的憋红了一张脸，眼中却是不惧，除了些许痛苦之色，余下尽是平静与从容，是他最为厌恶的仿佛稳操胜券般的模样。
“领军…咳…不恨吗？”
这话像是戳着了他苦苦埋进心底的情绪，压的辛苦，付奚勤再不愿看她一双好似笃定般的乌黑的眼眸，随手将她甩在地上。
温热的空气陡然灌进肺里，段满枝咳的有些上不来气儿，半晌儿方才缓解许多，撑着坐直了身子，付奚勤却好似并不愿多待，提了地上的两壶酒，逃也似的想要远离，却又被等在原地的地雀二人给拦了下来。
段满枝赶忙站起身，两脚有些发软，“领军难道就不好奇，身处边关多年，官家为何偏偏现下召了你回京？他分明是最不乐意见到你的，却还让你好生安置，也不过是派了两个禁军监看于你，一不限制你的来去，二也再无其它动作。”
付奚勤头也不回，只看着面前持刀的二人顿在原处僵持，或许是在思量能不能够以一敌二，毕竟无论是地雀或是阿兰是，身手具是不简单，也或许，不过是想借此听完她的话。
段满枝又道，“想必领军平日里对外头的那些琐事杂语也不大感兴趣，可好歹也回来这么些天了，日日出入城门前走过街头，怎么着也该听过这么一句半式的，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城中戾气斐然，官家意欲废储，谁的劝告也听不进耳朵！”
“付领军，大战将起！必将重蹈覆辙！”
她使了眼色叫地雀二人让开，这最后一句几乎是冲着付奚勤的背影喊的。
五日，她最多也只能给付奚勤五日时间，倘若五日之后依旧没有回复，她便只能动用最后的杀手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