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宁的官船在南京码头上缓缓靠岸。
晨雾中的金陵城,朱雀桥畔,乌衣巷口,历史的厚重与当下的繁华交织在一起。
码头上早已列队等候的应天巡抚衙门属官们,见到船头“钦命应天巡抚”的旗号,齐刷刷躬身行礼。
“卑职等恭迎抚台大人!”
声音整齐划一,在这秦淮河畔回荡。
苏宁稳步下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身着从三品官服,面带微笑,却难掩眼中的复杂神色。
“下官现任应天巡抚刘文正,恭候苏大人多时了。”老者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苏宁连忙还礼:“刘大人客气了。晚辈初来乍到,还望刘大人多多指教。”
“苏大人客气了。”
两人寒暄间,属官们已备好轿马。
按照规制,新任巡抚需先在城外接印,而后方可入城。
仪仗在前开道,锣声清脆,沿途百姓纷纷驻足观望。
“新任抚台到了!”“听说这位苏大人,在京城可是个铁面人物。”
“清账司出来的,怕是要在江南掀起风浪了。”
窃窃私语声随风飘来,苏宁端坐轿中,面色平静。
接印仪式在城南的接官亭举行。
亭前早已设好香案,案上供奉着巡抚大印和令箭。
刘文正郑重取出印信,双手奉上:
“苏大人,此乃应天巡抚关防大印,节制南直隶十府四州,兼理粮饷、提督军务,今日交付于你。”
苏宁肃容跪接:“臣苏宁,定当恪尽职守,不负皇恩。”
印信入手沉甸甸的,上面雕刻的麒麟纹路清晰可辨。
这一刻起,他正式成为了执掌江南半壁的封疆大吏。
仪式完毕,二人并轿入城。
刘文正邀苏宁同乘一轿,这是历任巡抚交接的惯例。
轿内空间宽敞,两人对坐。
刘文正掀帘指着窗外:“苏大人请看,这便是南京城最繁华的秦淮河一带。商贾云集,文人荟萃,可谓江南精华所在。”
苏宁顺着望去,但见画舫如织,商铺林立,确实一派繁华景象。
“刘大人治理有方,江南富庶,名不虚传。”刘文正却轻轻摇头:“繁华背后,隐忧不少。苏大人是明白人,老夫也就不绕弯子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巡抚衙门的机密册,记载着各府县的真实情况,与上报朝廷的奏折,颇有出入。”
苏宁接过册子,随手翻开几页,眉头微蹙。
“苏州府去岁实收商税三十万两,上报二十万两;松江府盐税实收四十万两,上报二十五万两……这些数字,刘大人为何不据实奏报?”
刘文正苦笑:“苏大人年轻气盛,有所不知。江南赋税,历来都要留些余地。若是全部如实上缴,来年朝廷必然加征,百姓何以承受?再者……”
他顿了顿,“朝中各位大人那里,也要有所打点。”
这话说得含蓄,苏宁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江南财赋,牵动着朝中多少人的利益。
到了巡抚衙门,刘文正亲自引着苏宁熟悉政务。
衙门坐落在南京城中心,占地广阔,三进三出,处处彰显着封疆大吏的威严。
在后堂书房,刘文正指着满架文书道:“这些是近年来的卷宗,苏大人有空可细细翻阅。不过……”
他转身从书架暗格中取出一本更厚的册子,“这一本,才是真正要紧的。”
苏宁接过翻开,里面详细记载着江南各大世家、盐商、钱庄之间的利益关系,甚至还有朝中各位大佬在江南的产业。
“这是老夫在任五年,暗中查访所得。”刘文正神色凝重,“苏大人,江南这潭水,比你想的要深得多。就拿盐政来说,表面上由朝廷专卖,实则大半利润都流入了私囊。那些盐商背后,站着的可都是朝中要员。”
苏宁沉吟片刻:“刘大人将这些机密相告,就不怕得罪人吗?”
刘文正朗声一笑:“老夫已经致仕,明日就要返乡。这些年来,明哲保身的事做得太多,临走前,总该做件对得起良心的事。”
他直视苏宁,“苏大人,你在清账司的作为,老夫早有耳闻。江南需要你这样的干才,只望你好自为之。”
次日,交接进入实质阶段。
刘文正召集衙门各房主事,一一向苏宁介绍。
“这位是刑房主事赵文华,掌管司法刑名。”
“这位是户房主事钱益明,负责钱粮赋税。”
“这位是兵房主事孙武,管理军务防务……”
每位主事上前见礼时,苏宁都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态举止。
有人目光坦诚,有人眼神闪烁,还有人面带谄媚。
这巡抚衙门,果然是个小朝廷。
交接钱粮时,户房主事钱益明呈上账册:“启禀大人,去岁应天巡抚衙门共收各项税款一百八十万两,支出一百五十万两,结余三十万两。”
苏宁扫了一眼账册,不动声色地问道:“这其中,盐税多少?商税多少?田赋多少?”
钱益明对答如流:“回大人,盐税七十万两,商税五十万两,田赋四十万两,其他杂税二十万两。”
“哦?”苏宁抬眼,“据本官所知,去岁江南盐引共发放五十万引,按每引纳税二两计,该有一百万两才是。这短缺的三十万两,作何解释?”
钱益明脸色微变,支吾道:“这个……有些盐引是陈年旧引,有些是特批减税……”
“那就请钱主事三日内,将详细明细呈报上来。”苏宁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交接军务时更是有趣。
兵房主事孙武汇报各地卫所兵员数额,说得天花乱坠。
苏宁却突然问道:
“镇江卫额定兵员五千六百人,实有多少?”
“这个……应有四千余人。”
“是四千多少?具体数字。”
“卑职……卑职需要查证。”
苏宁不再追问,只是淡淡说道:“明日我们一起去各卫所看看便知。”
孙武额头已经见汗。
三天交接,苏宁时而温和询问,时而尖锐质疑,将巡抚衙门的底细摸了个大概。
每位主事都领教了这位新任巡抚的厉害,他不仅对各项政务了如指掌,更可怕的是,他似乎早就掌握了不少内情。
最后那日傍晚,刘文正邀苏宁在衙门后园饮酒赏月。
酒过三巡,刘文正叹道:
“苏大人,这三日看下来,你觉得江南局势如何?”
苏宁把玩着酒杯,目光深邃:“积弊甚深,但并非无可救药。盐政、漕运、税赋,三大痼疾。但只要找准症结,对症下药,假以时日,必能整顿。”
“苏大人有信心是好事。”刘文正举杯,“不过老夫还是要提醒一句,江南这些世家大族,树大根深。你要动他们的利益,他们必会反扑。朝中,也自会有人为你说话,或者……给你使绊子。”
苏宁微微一笑,举杯相碰:“多谢刘大人提醒。不过既然来了,本官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月光下,两人的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次日清晨,刘文正轻车简从,离开南京。
苏宁亲自送到城外。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刘大人一路保重。”
“苏大人留步。江南百姓,就托付给你了。”
望着远去的马车,苏宁深吸一口气,转身望向南京城。
朝阳初升,为这座古城披上万道金光。
回到巡抚衙门,众属官早已在堂前等候。
苏宁大步走上堂阶,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站定,目光扫过堂下众人。
“本官既受皇命,总督江南,自当励精图治,革除积弊。自今日起,巡抚衙门所有政务,皆需按新规办理……”
他的声音在巡抚衙门大堂回荡,坚定而清晰。
属官们垂首聆听,每个人都知道,江南的天,要变了。
而在堂外,南京城的街巷依旧车水马龙,秦淮河上依旧歌舞升平。
只是在这平静的表面下,一场变革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
送别刘文正,苏宁转身回到巡抚衙门大堂。
他没有立刻升堂,而是独自一人在那空旷威严的大堂里站了许久,目光缓缓扫过“明镜高悬”的匾额、肃静的堂鼓、以及两旁陈列的职衔牌。
“来人。”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掌案赵文华应声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传令下去,明日辰时正点,所有在南京的七品以上属官,至大堂议事。不得缺席。”
“是,大人。”
赵文华领命而去,心中凛然。
新抚台这就要开始了。
翌日辰时,大堂内鸦雀无声。
数十名属官按品阶肃立,目光都聚焦在端坐正中的苏宁身上。
他并未穿着官服,而是一身靛蓝色的直身便装,更显得干练而肃杀。
他没有寒暄,开门见山:“本官受命抚治江南,首在漕运,国之命脉。然本官一路南来,见漕船吃水颇浅,与账册所载运量殊为不符。”
他目光如电,直接射向督漕参政李焕,“李大人,去年漕粮北运三百万石,实数几何?”
李焕猝不及防,额头瞬间见汗,支吾道:“回……回大人,账目清晰,确为三百万石……”
“是吗?”苏宁轻轻拿起一份卷宗,“可据本官沿途暗记,仅济宁一段,漕船空载、半载者十有三四。以此推算,实数能有二百五十万石便是幸事。那短缺的五十万石,是沉于运河,还是……入了谁的私囊?”
满堂皆惊。
谁也没想到,这位新抚台人未到,调查竟已做得如此深入!
“大人明鉴!”李焕噗通跪倒,“下官……下官失察!”
“失察?”苏宁声音转冷,“怕是同流合污吧!来人,摘去李焕顶戴,押入按察司大牢,待本官详查!”
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而入,当堂将面如死灰的李焕拖了下去。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给任何人求情的机会。
堂下众官噤若寒蝉,这才真切感受到这位“清账司”出身的巡抚手段是何等凌厉。
苏宁环视众人,缓缓道:“漕运积弊,非一日之寒。本官给你们十天时间,自查自纠,将过往情弊如实呈报,可从轻发落。十日后,若被本官查出,罪加一等!”
……
第一把火的余威尚在,苏宁的第二把火,直接烧向了利润最厚、背景也最深的盐政。
他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带着几名精干幕僚和亲信护卫,微服直插两淮盐运司所在的扬州。
抵达时,已是黄昏,盐运司衙门正准备下钥。
“抚台大人到!”亲兵高喝一声,盐运使周德荣连滚带爬地迎了出来,脸色煞白。
“下官不知抚台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不必迎了。”苏宁径直走入大堂,“把近五年盐引发放、核销的全部账册,立刻搬来。”
在烛火通明的大堂里,苏宁亲自坐镇,幕僚们连夜查账。
算盘声噼啪作响,周德荣和一众盐官在一旁侍立,汗透重衣。
天光微亮时,一份初步结果呈到苏宁面前。
他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将账册掷于周德荣面前:“周大人,解释一下。为何每年都有近十万引的盐引,说是发往湖广,最终却都在淮北一带销售?这‘移岸行盐’的把戏,玩得可还顺手?”
“这……这是历年惯例……”周德荣腿一软,跪倒在地。
“惯例?”苏宁猛地一拍案几,“此乃侵吞国税、扰乱盐法之重罪!这些‘虚引’背后的盐商是谁?每引你们又分润多少?朝中又有谁在给你们撑腰?说!”
周德荣瘫倒在地,语无伦次。
苏宁不再看他,直接下令:“即刻起,查封盐运司所有账目档案,暂停本年盐引发放。所有盐官,无令不得离衙!本官要亲自厘清这盐政之蠹!”
消息传出,南京和扬州同时震动。
盐商们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打点求告,但苏宁行辕戒备森严,拒不见任何外人。
……
连续两把猛火,烧得江南官场人心惶惶。
就在众人以为苏抚台要继续严查到底时,他却突然回到了南京巡抚衙门,并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他广发请柬,邀请南京及周边府县的致仕官员、世家大族、名流士绅,三日后于衙门后园“赏荷议事”。
是日,后园内冠盖云集,气氛却颇为微妙。
这些地方势力的代表们,既对新抚台的雷霆手段心存忌惮,又摸不清他此番“雅集”的真正意图。
苏宁一身常服,笑容和煦,与之前判若两人。
他绝口不提漕运、盐政,只与众人品茶闲话,谈论诗词风物。
直到酒过三巡,他才仿佛不经意地提起:
“诸位都是江南栋梁,桑梓安宁,多有倚仗。本官初来乍到,欲兴利除弊,使江南更加富庶祥和,还需诸位鼎力相助。”
席间一位德高望重的致仕礼部侍郎拱手道:“抚台大人锐意革新,老夫等佩服。只是……江南局势错综,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望大人徐徐图之,以稳为主啊。”
这话看似劝诫,实则代表了在场大多数士绅的心声,希望苏宁不要再深究下去。
苏宁放下茶杯,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老大人所言极是,‘稳’字当头。然则,漕粮若缺,京师震动;盐法若坏,国库空虚。此乃动摇国本之祸,何谈一个‘稳’字?”
他目光扫过全场,继续道:“本官深知,在座诸位家中,或多或少都与漕运、盐务有些关联。今日请诸位来,便是要告知诸位,旧日之‘惯例’,从今日起,一律废止。以往之事,本官或可网开一面,但自即日起,若再有敢触犯新规者……”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勿谓言之不预也。”
园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荷叶的沙沙声。
恩威并施,底线画得清清楚楚。
他给了这些地头蛇一个台阶,也划下了一道绝不可逾越的红线。
三把火过后,江南官场风气为之一清。
漕运衙门和盐运司大批蠹吏被革职查办,空缺的职位,苏宁大胆启用了一批在清账司时便看好的年轻干吏,并制定了详细的《漕运新规》与《盐政条陈》,将每一环节的责任、标准、监督都明文规定,张榜公示。
阻力当然存在。
弹劾他“行事酷烈、扰乱江南”的奏章雪片般飞向京城,但隆庆皇帝和内阁次辅张居正却保持了沉默,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许。
……
一个月后,巡抚衙门书房。
新任督漕参政恭敬地禀报:“大人,新漕章程施行后,首批北运漕粮已悉数抵京,户部核验,数额分毫不差!”
几乎同时,新任盐运使也来报喜:“大人,新盐引采用防伪票据,按区销售,首月盐税入库,较往年同期增长五成!”
苏宁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南京城的万家灯火。
这三把火,烧掉了积弊,也烧出了新生。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江南这块土地下还埋藏着更多的问题,等待他去发掘和解决。
但他的到来,已经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不容忽视的涟漪。
应天巡抚苏宁的名字,真正开始在这片富庶的土地上,烙下深刻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