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过十月,北京城就飘起了细雪。
翰林院后院的档案库里,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阴冷。
苏宁虽然已经进入裕王府做事,但是并没有放弃翰林院的工作。
而距离徐阶举荐苏宁参修《嘉靖会计录》,已经过去整整一年。
当初那场轰动朝野的任命,如今早已无人提起……
只因这部嘉靖下令编纂的财政总录,八年来却是已经搁死了三任主编,不是暴毙就是流放,成了朝臣谈之色变的诅咒。
“苏修撰,这库里的尘灰都积了三尺厚了。”老书吏提着灯笼,为苏宁照亮满架账册,“严阁老那边……唉,东南抗倭的军饷、九边将士的粮草,都系在这本书上,可偏偏……”
苏宁不语,只是伸手拂过架上一册册蒙尘的账本。
这一年来,他在这片数字的汪洋里发现了太多蹊跷:两淮盐运司的账目竟用两种墨色书写,分明是将三十万两盐税篡改成了三万;太仓库的支出流水里,每隔几页就会出现一个相同的数字,像是某种暗号。
最惊险的是三个月前那个雨夜。
他佯装下值,却带着徐阶暗中拨调的锦衣卫埋伏在书库暗处。
果然二更时分,一个蒙面人撬锁而入,正欲焚毁盐税账册时被当场擒获。
扯下面罩,竟是严府的二管家,怀中还揣着严世蕃亲笔所写的密令:“尽毁嘉靖三十年后盐铁账目”。
此事直达天听。
嘉靖帝在丹房里听完吕芳的禀报,沉默良久,竟特赐苏宁一枚紫金鱼袋,许他随时调阅六部档案……
这在大明开国以来,还是头一遭。
有了这道护身符,苏宁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
他创造出“四柱清册”记账法,将太仓库收支分为“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项,命书吏用朱笔将异常数据一一标注。
这日核验兵部账目时,他的手指突然停在某一页:“蓟州镇的军饷与军械采买数额,为何完全一致?”
满堂书吏面面相觑。
苏宁当即命人抬来算盘,带着两个锦衣卫直闯兵部衙门。
“苏修撰这是何意?”兵部侍郎擦着汗迎出来。
“请教大人,”苏宁将账册摊在案上,算珠噼啪作响,“蓟州镇额定兵员八千,每人年饷十八两,合计十四万四千两。而军械采买一项,恰巧也是十四万四千两。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账?”
侍郎的冷汗涔涔而下。
在算盘的清脆声响中,一桩严党将领虚报兵员、吞没空饷的勾当渐渐浮出水面……
而贪墨的数额,正好与军械的亏空相等。
编纂进入最关键阶段时,苏宁在通州漕运账中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每年二百万石漕粮,竟有四十万石在账目上凭空蒸发,标注的都是“漂没”。
他当即向徐阶请命,扮作粮商沿运河南下查访。
在临清码头,苏宁亲眼目睹漕船底部的夹层……
那些本该装载漕米的船舱,竟藏着生铁、硝石,正是走私倭寇的通道!
返京当夜,苏宁的马车在通惠河畔遭遇黑衣人截杀。
混战中账簿散落一地,眼看就要被夺走,突然从芦苇丛中杀出十几个漕帮汉子,拔刀相助:
“苏大人清查亏空,是为我们纤夫做主!这些年‘漂没’的漕粮,都要我们赔补,不知逼死了多少人家!”
次日朝会,严党果然发难,弹劾苏宁“结交江湖匪类”。
正当剑拔弩张之际,张居正出列呈上密折……
上面详细记载着漕运账目与沿海剿倭缴获的赃物清单,各项数据完全吻合。
嘉靖帝看着那份密折,怒极反笑,当庭将镇纸掷在地上:
“好个‘漂没’!朕的漕粮,原来都漂到倭寇手里去了!”
满朝文武跪倒一片。
苏宁抬头望向殿外,雪花正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了。
而严嵩和严世蕃父子俩意识到嘉靖这是要向他们下手了,心里不由得有了一种兔死狗烹的悲凉感。
……
嘉靖四十四年的初春,当最后一道晨曦透过文渊阁的雕花木窗,洒在刚刚誊抄完毕的《嘉靖会计录》上时,整个翰林院陷入一种不真实的寂静。
七十一卷账册整齐地码放在檀木案上,泛着崭新的墨香。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皇上驾到……”
满院翰林齐齐跪倒。
谁也想不到,二十余年不曾踏足文渊阁的嘉靖皇帝,竟会亲自前来。
嘉靖帝一身玄色道袍,缓缓走过跪伏的群臣,最终在那堆账册前停下。
他苍老的手指抚过烫金的封面,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梦境。
“苏爱卿,”皇帝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你可知朕为何多年不修此录?”
不等苏宁回答,他便自问自答:“满朝文武都说朕沉迷炼丹,不见大臣。”
他的手指停在第一卷的扉页上,“其实朕是怕……怕看见这江山已是千疮百孔。”
这番话让跪在地上的徐阶微微一颤。
张居正偷偷抬眼,看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清明。
在场却是没有人敢拆穿嘉靖帝的无耻,这些亏空百分之六十都是他造成的。
“这七十一卷账册,”嘉靖帝转身,目光扫过众人,“记载的不只是数字,更是大明的命脉。苏爱卿……”
苏宁伏身:“臣在。”
“你让朕终于看清了这个帝国。”
翌日的封赏震惊了满朝文武。
特晋苏宁为翰林院侍读,虽只是从五品,却赐穿麒麟服,这通常是三品以上大员才有的殊荣。
然而最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
嘉靖帝当庭下旨,从查没的严党赃银中划出十万两,命苏宁组建“清账司”,专司审计天下钱粮。
这个直接对皇帝负责的机构,成了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个独立审计衙门。
退朝后,徐阶在文渊阁前叫住苏宁,意味深长地说:“安邦,清账司的刀子,可比《会计录》的笔杆子要锋利得多。你……好自为之。”
一旁的张居正也是悄然走近告诫苏宁:“皇上此举,是要用你这把快刀,斩断严党留下的所有乱麻。”
苏宁抚摸着新赐的麒麟服上的绣纹,目光望向紫禁城外。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一个修书的翰林,而是手握利刃的执刀人。
这场席卷大明官场的风暴,已经形成了。
……
嘉靖四十四年的初春,文渊阁的庆功宴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
徐阶破例亲自把盏,走到苏宁面前,酒盏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位向来沉稳的内阁次辅,此刻眼中却带着几分复杂的感慨。
“安邦可知,”徐阶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近处的张居正能听见,“当年严嵩,也是靠着一本《正德会计录》起家。查账这件事,从来都是最锋利的刀,却也是最容易反噬的利器。”
他举杯一饮而尽,袖袍在夜风中翻飞:“望安邦善用此刀,莫要重蹈覆辙。”
酒过三巡,张居正借敬酒之机,将一个纸条塞进苏宁手中。
回到席位上展开,只见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安邦,清账司当从市舶司入手。”
月色渐浓,宾客陆续散去。
苏宁踏着满地清辉,走向那座刚刚启用的清账司衙门。
这座位于皇城东南角的院落,门前新挂的匾额还散发着淡淡的桐油味。
推开沉重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十二名身着洗得发白官服的老者,整齐地站在庭院中。
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袖管空空,为首的老者只剩下一只眼睛,在月光下泛着泪光。
“卑职等,恭迎苏主事!”众人齐声行礼,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独目老者颤巍巍地上前一步:“卑职赵德明,原户部浙江司主事。这些都是当年因查账被害的同僚之后,我们这些人,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二十年!”
他指着身后一个失去双手的老者:“这是钱塘县丞之子,他父亲因查出织造局贪墨,被诬陷下狱,死在诏狱之中。”
又指向一个跛脚的老者:“这位是前漕运衙门书办,因发现漕粮亏空,被人打断了一条腿。”
赵德明独眼中泪光闪烁:“我们这些人,或是目盲,或是肢残,但算盘都刻在了心里。听说皇上设立清账司,我们便自发前来,愿以此残躯,助大人一臂之力!”
苏宁望着这群在月光下挺直脊梁的老者,喉头一阵哽咽。
只见他深深一揖:“诸位前辈请起。从今往后,这清账司就是你们的家。”
二更的更鼓声从远处传来。
在崭新的值房里,苏宁展开了第一份待核的账目,正是裕王府掌管的杭州市舶司的关税记录。
烛火摇曳,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他轻轻抚过算盘,忽然想起多年前离乡赴考时,父亲在渡口说的话:
“我儿此去京城,不求显达,但求无愧于心。”
如今,这杆铁算盘,终要为天下人拨响了。
雪越下越大,将整座京城笼罩在一片洁白之中。
清账司的灯火,却一直亮到了天明。
……
清账司衙门的灯火常常彻夜不熄。
在赵德明等老吏的协助下,苏宁开始系统性地运用远超这个时代的会计与审计知识。
他引入了“抽样核查”、“交叉验证”与“穿行测试”等方法,将看似无关的零散账目串联成无可辩驳的证据链。
“大人此法精妙!”赵德明捧着一册刚核验完的盐引账目,独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将盐引发放、盐课征收与边镇军饷拨付三册对照,便如照妖镜般,让其中猫腻无所遁形。”
很快,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罪证浮出水面:
在漕运账中,他们发现每年都有数十万石粮食以“损耗”之名消失。
追查之下,才知是严世蕃指使漕运总督,将粮食运往其在苏州的私仓,再高价售予江南米商。
在盐税账中,两淮盐运使为讨好严嵩,竟将三十万两盐税篡改为三万两,差额尽数献入严府。
为平账目,他们竟将罪名推给已致仕的前任运使。
更令人发指的是军饷账目。
蓟州镇总兵为补严党索贿的亏空,竟虚报五千兵员,年吞空饷九万两白银。
当边关将士缺饷哗变时,他们反诬兵部侍郎调度不力。
然而,在深入查证后,苏宁敏锐地发现,这些罪证中有不少实为地方官员为讨好严氏父子而主动“进献”,或是其他权贵假借严党之名所为。
但如今,在朝野上下对严党积怨已深的背景下,这些罪名都被理所当然地归到了严嵩父子头上。
至于罪恶源泉的嘉靖帝是不可能担责的,而嘉靖帝也相信苏宁不会牵连到他。
“大人,”赵德明低声道,“这些账目若全部坐实,严家便是万死难赎其罪。只是其中有些……”
苏宁抬手制止了他后续的话,目光深邃:“赵主事,你可记得《孙子兵法》有云:‘求其上,得其中’?如今朝局危如累卵,若不能一举铲除奸党,待其反扑,你我与这清账司,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走到窗前,望着严府的方向:“这些账目是真是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将成为斩向严党的利剑。至于其中冤屈……待肃清朝纲后,自有昭雪之日。”
半月后,当七箱账册证据摆上嘉靖帝的御案时,这位久居深宫的皇帝勃然大怒。
尤其当他看到连自己炼丹所用的朱砂、水银都被严党中饱私囊时,终于下达了那道震动朝野的旨意:
“严嵩革职,严世蕃下诏狱!”
消息传出,京城沸腾。
而清账司内,苏宁却异常平静。
他深知,这场仗还远未结束——今日的严党,或许就是明日的新贵。
而他要做的,是让这套审计制度真正扎根,成为悬在每一个贪官污吏头上的利剑。
夜色中,他提笔写下“清账司条例”,第一条便是:凡钱粮收支,必留痕迹,违者重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