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 Shirley买了《星尘之誓》电影票的推送亮起时,韩安瑞正陷在皮质沙发里。他划掉消息,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脚下是璀璨到虚假的城市夜景,霓虹流淌成没有温度的光河。预想中那点微妙的、报复性的快感,只像针尖扎了一下,瞬间就消失了,留下一种更空旷的不适。
手机还在不断推送着热搜的新动态,无数的绯闻暗示着某个双顶流的地下恋情,大家兴奋又烦躁的猜测是谁。柳绿又发了一条意味不明的动态,配图是夜空,文字是:“有些星光,看似遥远,实则触手可及。”底下又是一片疯狂的联想和@萧歌。
太明显了。明显得像刻意留下的指纹。蒋思顿他们的手法,有时粗糙得让他都感到一种被轻视的烦躁。他关掉推送,世界清静了,只剩下玻璃映出的、自己没什么表情的脸。
噪音。全是噪音。精心编排,旨在煽动或误导的噪音。而在这一片喧嚣的靶心,那个真正沉默的、此刻或许正被这噪音啃噬的人……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很久以前的脸。不是后来充满恨意与防备的 Shirley,而是更早的时候,在他那些偏执的“系统”尚未完全侵蚀一切之前,她偶尔看向他时,眼里全然的信任和脸上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种光,后来被他亲手掐灭了,用那些被污染的信息催生出的判断,用那些名为“保护”实为囚禁的安排。
而现在,另一批人,用更精致、更广谱的噪音武器,正在试图碾碎她可能刚刚艰难重建起来的、对“信任”二字那点微弱如萤火的信心。
一种陌生的、带着轻微刺痛感的情绪,像一道裂痕,突然出现在他内心那层冰冷坚硬的壳上。不是爱,也并非悔恨,而是一种更尖锐的愤怒——对自己竟曾沦为类似工具的愤怒,对这套操控与扭曲的逻辑本身,产生了生理性的厌恶。
他移开视线,无意识地投向楼下。公寓底层延伸出一个无人使用的露台,此刻积了一层薄雪。雪堆边缘,有一小团灰扑扑的东西在微弱地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细的叫声。是只被冻僵的幼猫。
若是以前,这类景象只会让他联想到家族群里那些被不断转发的、“感动人心”的粗糙视频,被他归类为信息噪音,是“缺乏理性判断的软弱群体”用以自我感慰的无聊素材。
但此刻,他竟撑着下巴,没有移开目光。
一只常见的黑色田园犬不知从哪儿溜达过来,它在小猫旁边停下,低头嗅了嗅,然后侧过身,用自己带着体温的躯干轻轻倚靠住那瑟瑟发抖的小东西,甚至低下头,用鼻子和舌头,耐心地去拱掉小猫头上和背上的积雪。
没有剧本,没有观众,也没有任何更高尚的理由。只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去温暖另一个生命的举动。
韩安瑞静静地站在二十六楼的窗前,看了足足二十分钟。
窗玻璃映出的男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某种坚硬的、绝对的东西,在那二十分钟的凝视里,悄无声息地风化了一角。
周六午后,商场三层的景观咖啡馆。
Shirley提前了二十五分钟到。她没急着联系刘筱,而是选了吧台旁一个既能看见入口、侧方又有绿植半遮的独立小圆桌。
清秀的侍应生递来菜单,她没有立刻点单,而是用指尖慢慢翻过那厚实皮质封面的册页,目光在一排排咖啡豆产地、处理法和风味描述上流连,偶尔低声询问侍应生某个罕见豆种的酸度与醇厚平衡,最终点了一杯日晒耶加雪菲。
接着,她的视线落在酒水单末尾几款特调咖啡酒上,指着其中一款名为“暗涌”的——基酒是单一麦芽威士忌,混合了冷萃咖啡和少许黑樱桃利口酒,描述写着“深邃的果酸与烟熏感,回味有不易察觉的苦甜交织”。
“这个‘暗涌’,用的威士忌是哪一款?泥煤味重吗?”她抬眼问,睫毛在咖啡馆柔和的光线下垂下一小片阴影。
侍应生略微意外,通常女性顾客很少问这么细。“用的是艾雷岛的一款轻度泥煤,女士。重烟熏,但入口后有明显的海盐和柑橘回甘,不会太烈。”
“那试试这个。”她合上菜单,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带着点对风味探索的纯粹好奇,让年轻的侍应生耳根微热,连忙点头去准备。
咖啡和酒还没上来,入口处光影一晃。刘筱走了进来。
时光对她不算苛刻,但气质变化很大。记忆里那个穿着舒适棉麻裙、笑容温婉的刘筱不见了,眼前的女人一身利落的浅咖色西装套裙,妆容精致,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手里拎着的包是当季新款。
她脚步很快,边走边划拉着手机,眉心微蹙,似乎在确认位置。
Shirley抬起手,正要招呼,却见刘筱脚步一顿,就在离她座位七八米远、一处装饰性的书柜旁站定,迅速戴上了蓝牙耳机,侧过身去,压低了声音开始讲电话。
那个位置是个声学上的微妙死角,人声嘈杂的背景音在这里减弱,而 Shirley所在的角落,因为绿植和吧台侧面结构的缘故,恰好能听到一些漏过来的音节。
Shirley抬起的手自然垂下,改为轻轻托住下巴,目光落在刚送上来的那杯“暗涌”上。深琥珀色的液体在球形冰块的折射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她捏起细长的搅拌棒,缓缓搅动,冰块碰撞杯壁发出轻响。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风送来的破碎语句:
“……嗯,知道。韩少那边……这次手笔是大……谁说不是呢?用最‘麻烦’的钱,写最‘真’的童话,骂最想骂的人……这招,高明。”刘筱的声音里有一丝讨好的笑意,还有一种冷静的、近乎评估的意味,“罗盼那边留下的‘钥匙’……对,还在我手里,没动过。是个麻烦,也是筹码……见面?就今天,约了,约好了,探探风。放心,我有数。”
“用最‘麻烦’的钱,写最‘真’的童话,骂最想骂的人。”
搅拌棒在 Shirley指尖顿住,冰凉的触感直抵心尖。这句话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关于《星尘之誓》和韩安瑞的所有联想里。
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威士忌的烟熏感猛烈地冲上来,随即是咖啡的醇苦和黑樱桃一丝诡异的甜,最后残留的,确实是海盐般的微咸和淡淡的、悠长的回甘,如同她此刻复杂的心绪——震惊、愤怒、恶心,但又被极强的理智强行压下,沉淀出一种冰冷的清醒。
她知道她活在粘腻的套子里。她知道每个主动接近她的人可能多多少少有点目的和……被指使的来意。
但是清晰的听到这个而不是揣测,她还是感到一股冰凉的寒气。
凝神一想,事情太突然,没来得及录音,真有点遗憾,她咬了咬唇角,叹了口气。
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近二十分钟。
现在走过去,打断那通电话,除了让双方尴尬,没有任何好处。刘筱显然不想让别人听到这些。
而且,听那语气,刘筱今天约她,目的绝不单纯是“老友叙旧”或“求助”。
她放下酒杯,动作轻盈,没发出一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