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靠在冰冷的城垛上,左臂的伤口在绷带下灼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可是这皮肉之苦,远不及他脑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来的让他难受。
他从未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这种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混乱情绪,就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他是谋士!
是计谋百出,运筹帷幄的智囊!
可现在偏偏……
之前外出探查,被骠骑斥候射杀的亲卫,那临死前,或空洞或带着莫名意味的眼神,与李老四那张刻满怨毒的脸庞,交织重叠,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为什么?
眼前的这个战局,忽然之间就让他看不懂了呢?
诱敌深入,焦土战术,侦查敌情,似乎每一步都是正确的策略,都是在当时最应该做的,并且也最重要的事情,可为什么偏偏组合到了一起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般的模样?
程昱原先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现在忽然发现他其实一直都在旁人的掌控之中!
他甚至连底层的兵卒百姓都掌控不了,都不知道这些兵卒百姓在想着一些什么!
程昱原本也是寒门,原本也可以和百姓民众坐在田埂上聊天,可惜他现在屁股高了,所以蹲不下来,也弯不下腰,自然也不清楚这些百姓兵卒,为什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的模样。
难道不应该是为了『大汉』,为了『忠义』,努力奋斗,努力吃苦……
么?
『将军,医师说您需要静养……』之前跟着程昱外出侦查,幸存的一名亲卫陈伍,低声劝道,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不!』程昱下意识的猛地挥手,动作牵动伤口,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眼神却更加阴鸷。
『静养?』程昱因为焦虑而导致的嗓子嘶哑,声音像是石块和青砖压在一起相互摩擦,几乎是下意识的嘶吼道,『骠骑就在城外!他们等着看我笑话!等着看我像条鱼一样,被他们钓上岸,开膛破肚!他们……』
程昱猛然间看到了亲卫陈伍瞳孔里面那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形象,便是如同冰水淋头而下。
他明白亲卫跟他说要『静养』二字的意思了。
什么时候,他变成了这般模样?
丑陋,胆怯,恐惧,惶恐,甚至是迁怒他人,肆意发泄情绪……
是因为外界的压力?
还是因为内心的怯懦?
程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嗓子眼里的铁锈气息吞咽下去,『让人准备热汤……某,某要沐浴更衣……』
程昱猛然间,意识到他自己的情绪出现了重大的问题!
他必须进行相应的调整。
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不是他先疯掉,就是温县的守军兵卒先垮掉!
沐浴更衣,重新穿上全新的衣裳,将长发整理好,将胡须理顺,再换上一尘不染的头冠,程昱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过来了。
那个『冷静』的,『睿智』的程昱,又重新『活』过来了。
为此,程昱还特意带着亲卫,围绕着温县的城防,巡查走了一圈。
不是真的为了检查防御的工事,也不是为了体察兵卒的困难,而是以这种形态,这种模式,向温县内的百姓兵卒宣告……
他胡……
哦,他程仲德,又回来了!
果然,温县上下的『叽叽喳喳』,似乎少了一些。
外表回来了,这很容易。
可是……
内核呢?
他端坐于案前,熏炉里昂贵的香料袅袅升起,试图驱散空气中残留的焦糊与血腥气。
崭新的深衣锦袍妥帖地包裹着他挺拔的身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髯垂落胸前,玉冠束发,光可鉴人,俨然又是那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曹营智囊,河内砥柱。
可是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些相互矛盾的情报,以及自己前往侦查带回的染血木牍,似乎又在他的面前舞蹈,扭动,发出无声的嘲笑。
程昱脸上维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他告诉自己,混乱是暂时的,迷雾终将散去,他程仲德,依然握有拨云见日的智慧。
『报——!』
一声急促的通报声,打破了程昱刻意营造的宁静。
一名低级军校连滚带爬的拜倒在下首,脸上混杂着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神色,『启禀,启禀将军,东,东门水井……水里有毒!』
『什么?!』程昱猛地站起,精心维持的优雅姿态,仿佛瞬间啪的一声,裂开一道缝隙。
他紧紧的盯着那军校,双手紧握在一起,『到底什么情况!说清楚!』
那军校叩首而报,『今天,今天早上……汲水的兵卒和百姓……喝下去不久……就,就是腹痛如绞,上吐下泻!已有……已有十几人倒下!小的叫医师前来医治……医师说,说,可能是井水里……井水里被人投毒!有人投毒!』
军校的声音里面,带着一些慌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程昱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水源,无疑同样是兵卒百姓的命脉!
光有粮食,没有水,士气也一样会迅速崩盘!
有人投毒?!
这是谁干的?骠骑细作?还是……
他脑中瞬间闪过李老四那张脸,闪过那些眼神闪烁的兵卒!
『都是废物!废物!看守水井的士卒何在?!都是死人吗?!为什么被人轻易投毒?!』程昱的怒吼在堂内炸响,嘶哑中带着失控的尖利,那精心梳理的胡须因愤怒而颤抖,『立刻严刑拷问!所有接触过水井的人,全部羁押!查!给本军师彻查到底!必须找出投毒之人!』
那军校连忙应声,撅着屁股退下。
『来人!』程昱又是下令,『封锁其他水井!派人严加看管!绝不容许此类之事,再次发生!』
堂外有人领命,又是急急而去。
真是屋漏偏逢夜雨!
一想到温县之内有骠骑奸细,潜藏了这么久都没有被人发现,然后现在居然在这么一个时刻投毒来搅乱人心,削弱兵卒士气,简直就是可怕至极!
如果任凭这『奸细』肆无忌惮的城内其他水源投毒,岂不是……
程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必须要找出这个奸细,亦或是这些奸细!
可是很遗憾,几个时辰过去了,寻找奸细的审讯,没有丝毫的进展。
确实有兵卒擅离职守,但是那些兵卒并不是无故离开,而是被另外一个军校,叫去干别的活了……
那个军校要人搬运防御物品,便是四处拉人头。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水井边上一直都有人陆续来打水,谁也不确定究竟是谁『投毒』……
随后进一步调查的结果,就像是噼噼啪啪的在扇程昱的脸。
没有人投毒。
因为,同样是同一个水井打出来的水,有些人喝了,并没有出现『中毒』现象……
只不过是底层军校的慌乱,再加上普通兵卒民夫的偷懒而已。
所谓『投毒』,只不过是那些民众兵卒偷懒,没烧开就直接喝了凉水,而城外被污染的水源,多多少少也混杂了一些到了城内。
正常烧开再喝,也没什么问题。
然后那底层军校一看,自己手下兵卒上吐下泻,为了避免承担程昱再三强调要注重卫生,要烧开才能饮用的号令责任,便是听到了医师说『有可能』,便是忙不迭的就顺水推舟,一口咬定是『投毒』了……
虚惊一场。
可是程昱好不容易伪装起来的『睿智冷静』,却因为这一件事情,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一件原本很简单,甚至只需要多询问几句,多了解一下,多走访一圈,就能够解决的问题,被程昱『不细致』的,『粗暴』的处理模式搞砸了。
关键是不仅仅只有水井这一个问题……
『报!军师!西门粮仓…粮仓失窃!』
『报!北面城墙哨位…哨长被人发现勒死在角楼,配刀…配刀不见了!』
『报!城中……城中流言四起,说……说程军师早已秘密降了骠骑,要把全城人当功劳献出去……』
『……』
即便是温县之中,有人,有兵,有粮草,有器械,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稳固的,让人安心的,但是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每一个爆发出来的问题,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程昱的心防上。
他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眼中布满血丝,哪里还有半分『浴后重生』的从容?
在华丽的衣袍之下,只有被逼到绝境,困兽一般狂躁与多疑。
按照道理来说,程昱现在的情况,只需要有人给他一个指点,就像是在之前那个亲卫的暗示,亦或是干脆有人站出来,替程昱暂时的抗下一部分的压力,让程昱能有有一点时间,有一点空间去恢复,去重新整理思路,那么程昱多半就可以像是之前一样,通过自我的暗示,自我的调整,重新恢复成一个冷静的智者。
但是,很可惜。
因为李老四的事件,所以程昱不敢,也不能再相信任何中低层的军校兵卒,他必须知道更多,了解更多,掌握更多,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不再相信那些底层兵卒和百姓。在他眼中,每一个靠近的人影,都可能是骠骑的爪牙,或是心怀怨恨、意图报复的『鼠辈』。
这就导致了程昱根本无法得到有效的休息。
『浴后重生』的bUFF,只是治标不治本。
封建王朝的独裁者,也不可能轻易松开手中的权柄。
于是,很自然的,程昱选择了紧紧握住这独裁的权柄,疯狂的挥舞,一次又一次的来彰显这个权柄对于他人生死的控制权,来弥补内心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恐慌。
『封锁消息!再敢传播谣言者,斩立决!家眷连坐!』程昱的声音因过度压抑而扭曲,『加强巡逻!凡形迹可疑者,无需禀报,就地格杀!
他下达的命令一条比一条酷烈,试图用血腥的铁腕封住所有可能泄露恐慌的缝隙,也试图用杀戮来证明自己对这座摇摇欲坠的城池的绝对掌控。
他再次走到城头巡视,这次不是为了稳定人心,而是为了震慑。
程昱穿着那身昂贵的华服,在温县的城墙上行走,刻意挺直腰背,目光阴冷地扫过每一个值守的士兵。然而,他看到的不是敬畏,而是一片死寂的麻木之下,深藏的恐惧、怀疑,甚至是怨毒。
就在这时,一份沾着新鲜泥土的情报被紧急送到他手中。
这一份情报,是一个浑身是伤、仅剩一口气的斥候拼死带回的。
竹简上的字迹歪斜潦草。
『西北八十里……黑石峪……发现……辎重车队……护卫有……薄弱……屯粮之所……速……』
程昱的心猛地一跳!
辎重?护卫薄弱?
黑石峪?!
他脑中瞬间被这个信息占据。
信?还是不信?
南边的威胁是真是假?北面的调动是移军还是陷阱?西面的金鼓是实兵还是疑阵?
而那个河边钓鱼的身影……
那个让他付出惨痛代价才窥得一丝端倪的『替身』……
他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骠骑斐潜本人,此刻又在哪里?在谋划着什么?
骠骑主力很可能已经完成了战略迂回……
也有可能是在准备围点打援……
甚至只是展开了心理战的升级模式,继续利用程昱的混乱和内部矛盾,通过散布谣言、制造恐慌,甚至策反温县内部人员,不战而屈人之兵。
任何的可能,都是可能。
无数个问号在程昱脑中疯狂旋转、碰撞,搅得他头痛欲裂。
他感觉自己被无数根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每一根丝线都连接着一个真假难辨的情报,一个心怀怨恨的士兵,一个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越挣扎,缠得越紧,勒得他几乎窒息。
温县,这座被他亲手打造成死亡陷阱的孤城,此刻已化作了禁锢他自己的囚笼。
坚固的城墙挡不住无孔不入的猜忌,森严的军令压不住沸腾的怨毒。他手握重兵,却如同赤身裸体站在冰原之上,四面八方都是呼啸的、充满恶意的寒风。
他环顾帐内,那些垂手肃立的军校、亲卫,他们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而可疑。他们之中,有多少人心中也藏着『鼠肉』的记忆?有多少人此刻正盼着他倒下?又有多少人,已经悄悄将目光投向了城外?
『来人!』程昱的脸色苍白,『速速将情报呈送主公!这些……包括这些……包括黑石峪……都送给主公……』
他本能的,将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
……
兖州,酸枣。
曹军大营。
夜已深沉,烛火却将议事中军大帐照得亮如白昼。
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只有曹操指节敲击案几的『笃笃』声,规律而沉重,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荀彧,曹彰,夏侯威,吕虔,包括曹操的护卫将典韦……
皆肃容,无人敢言。
摆在曹操案头的,那份来自河内温县,沾染着血迹和泥灰的紧急军报。
绢布上的字迹,确实是程昱亲笔,却失去了往日的刚劲冷硬,笔画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躁和……
混乱。
曹操的目光死死钉在绢布上,仿佛要将那些矛盾的文字刺穿。
曹操是要让程昱查探清楚骠骑大军的动向,不是让程昱将这些查探过来的,甚至有些相互矛盾的情报一条条的都报上来!
除了这些『杂乱』的情报之外,程昱还请求增援,并且说明了他亲自冒险侦查受伤的事情……
这是几个意思?
嗯?
曹操面沉如水。
骠骑主力何在?
这才是核心问题。
曹操并不太关心温县的百姓民众的死活,他只想要知道骠骑主力究竟在不在河内!
程昱送来的情报矛盾重重、语焉不详。
曹操甚至从程昱的字里行间,看出了程昱现在极其不稳定的情绪。
那些所谓骠骑营地虚实难辨,城内兵卒谣言动摇,以及那粗看荒谬无比,细思又是极恐的『骠骑钓鱼』之事……
可偏偏就是没有最为关键的情报,关于骠骑大军的真实去向!
这就带来极其极大的问题,因为骠骑主力无法确定位置,所以导致曹操无法确定现在的战略方向。
曹军已经和进军关中之前,完全不同了。
如果是在之前,曹军人数将领都充裕的情况下,根本不需要查清楚骠骑主力位置,反正都当成是主力推过去就是。
那时候的曹操本钱雄厚,筹码众多。
可是现在在赌桌上一而再,再而三的输了之后,筹码就渐渐稀薄了起来,ALLin是可以,但是万一……
曹操沉吟不语,荀彧也看在眼里。
荀彧也意识到温县局势的极度危险,同时也对于程昱本人的失控,颇为感慨。
曹操天性多疑,程昱再次送上了混乱的情报,就将极大的降低程昱在曹操心中的价值。
程昱表示自己亲身冒险负伤,不仅没有得到曹操的同情和怜悯,反而会极大加深曹操的疑虑。
曹操他会怀疑程昱是否因压力过大而判断失准?情报混乱是否程昱治军能力下降甚至内部失控所致?程昱是否隐瞒了更坏的消息?
荀彧甚至预感到程昱的悲剧结局已不可避免。
即便是程昱能在这一次的战争当中活下来……
沉默当中,荀彧听到了曹操的声音,『文若……汝以为,温县当下应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