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外那人将雨伞收起,倚在门边,而后步入灵堂,瞥了萧溪水一眼,向东门夜雨抱拳道:“东门剑主远道而来,在下理当亲迎,怎奈病体未愈,恐怠慢了贵客,所以才要我三弟代为接待。我三弟心直口快,常与人发生口角,若言语上有冒犯失礼之处,还请东门剑主莫要怪罪。”
在连天水寨内,能称杨狰为三弟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连天水寨的二当家宋三郎,另一个则是连天水寨的大当家玉清欢。宋三郎人在巴山城,那么来人就只能是玉清欢。
东门夜雨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但却不敢贸然相认,因为来人并未以真面目示人——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准确来说,不是一张,而是两张。刚才在灵堂外面的时候,东门夜雨分明看到他戴着一张“怒脸”面具,可当他跨入灵堂的那一刹,“怒脸”瞬间换成了“悲脸”,那变脸速度快得令人匪夷所思。
东门夜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张“悲脸”,道:“你就是连天水寨的大当家玉清欢?”
玉清欢道:“正是区区在下。”
东门夜雨道:“你会变脸?”
玉清欢道:“会一点儿。”
东门夜雨眉头一皱,道:“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会一点儿是什么意思?”
玉清欢道:“真正会变脸的大师一次可以变几十张脸,我学艺不精,就只会变七张脸。”
东门夜雨道:“你会变哪七张脸?”
玉清欢用左手食指,点着右手小拇指开始数道:“喜、怒、忧、思、悲、恐、惊。”
东门夜雨道:“这是人的七情。”
玉清欢道:“是的。”
东门夜雨道:“刚才离得远,没看清,你再变一张脸我瞧瞧。”
玉清欢道:“东门剑主想看哪张脸?”
东门夜雨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用这张又青又白的大悲脸对着我,很影响我的心情。这样好了,你给我变一个笑脸,不,应该说是喜脸才对。”
玉清欢摇了摇头,道:“不到一个月内,我接连失去了两位兄弟,心情之沉重,无以复加,东门剑主却要我在七弟的灵堂上变喜脸,这可真有些强人所难了。”
东门夜雨哈哈大笑,小菊给了他一肘子,他立即明白过来,忙收起笑容,道:“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是我考虑不周,抱歉。”
他掰着手指头,将七情来回数了几遍,最后一拍手,道:“有了!你在冯易的灵堂上,必然会思念他,变‘思脸’再合适不过了。”
玉清欢点了点头,道:“东门剑主说得不错,我很思念七弟,变‘思脸’确实更为合适。”说罢,抬起右掌,在面前一晃,刚才那张又青又白的“悲脸”赫然已经换成了另外一张脸。
这张脸由月白色作底,再以极淡的墨线勾勒出五官的虚影。近看时,眉眼口鼻都化在了雾里,像隔着一层被水汽濡湿的旧宣纸看人,半遮半露,似是而非。一旦退至远处,那些虚影便骤然收束,显影成形——眉是眉,眼是眼,泾渭分明。一眼望过去,那可不就是一张正陷入思虑中的人脸吗?尤其是那微蹙的眉头,似乎还带着一丝解不开的愁绪。
东门夜雨盯着这张“思脸”看了半晌,忽然道:“你还说自己学艺不精,离得这么近,我都没看出你是怎么变脸的。虽然我不谙此道,但在我见过的诸多变脸艺人里,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玉清欢微微摇头,道:“东门剑主谬赞了。”
萧溪水见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来没完没了,心中不爽,插口道:“玉大当家既然现身了,又何必再遮遮掩掩?痛快一点,把面具摘下来,让我们大家瞧瞧你的庐山真面目吧。”
玉清欢斜眼觑着萧溪水,冷声道:“听说东门剑主要见我,我即便有恙,也还是强撑着来了,这样难道还不够?要不要我把衣裳都脱下来,让你们从头到脚看个遍?”
萧溪水一听这话,嘴都笑歪了,道:“如果玉大当家肯这么做,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杨狰闻言大怒,高声道:“萧溪水,你真以为在东门剑主面前,就没人敢动你了?我七岁就敢履虎尾,十二岁杀人啖其心,二十四行刺天子,这世上还有我杨狰不敢做的事?真把我惹急了,我就是赔上这条性命,也先送你去阎王老子那里报道!”
萧溪水冷笑一声,正欲反唇相讥,东门夜雨忽然走到他身旁,低声道:“你来连天水寨为弟子讨公道,却多次遭到冷遇,心里有气,想借这个机会撒一撒,我很能理解,但我不希望你这么做。我之所以要你随行,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化消你与连天水寨之间的恩怨。你有什么话,大可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但若再夹枪带棒,蓄意挑衅,不用杨狰动手,我先废了你,明白了吗?”
萧溪水咽了口唾沫,道:“明白了。”
东门夜雨道:“很好。”
萧溪水做了一个深呼吸,朗声道:“玉大当家,有关我那两名弟子的事,你想必早已知道了。我多次前来,均未能与你见面,今日托东门剑主的福,总算见到了。我萧溪水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他二人既然死在你的地盘上,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玉清欢道:“如果我们连天水寨的人在浣花剑派的地盘上出事,我是不是也可以问萧掌门讨要说法?”
萧溪水冷冷一笑,道:“我们浣花剑派势力范围广阔。若贵寨中人出事的地点就在我们山门外,即便玉大当家不说,我也一定会查明真相,给你们一个交代。可要是离山门太远,我们人力有限,所尽之力亦有限,但还是会倾力相帮。烟雨湖是连天水寨的核心腹地,我那两个弟子无端溺死其中,你身为连天水寨的大当家,难道不应该给我一个说法?”
杨狰争辩道:“我已说过很多次了,我们两方势力一无来往,二无冤仇,我们没有理由杀害你的徒弟。诚然,尸体是在烟雨湖里发现的,但这又能说明什么?烟雨湖是我们连天水寨的核心腹地不假,可我们并未设置障碍,限制他人出入。再者,烟雨湖边有几条通往官道的捷径,来往行人在湖边歇脚时失足溺亡的惨剧时有发生。有时仇家狭路相逢,更免不了一场恶斗,这一来二去,死几个人,不也很正常吗?你怎么能把他二人的死,全都赖在我们头上?我们连天水寨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萧溪水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但有东门夜雨在场,他不好发作出来,只能强忍怒意,分辩道:“我那两个弟子一向本分,从不与人结仇,又深谙水性,若非有人故意加害,怎会无端溺死在烟雨湖里?你不必替凶手找借口,我早已调查过了,死在烟雨湖里的人,绝大多数都会水。一个会水的人,失足跌进了湖里,若无旁人干预,最多就是湿身,根本不可能溺亡。当然,总会有意外情况出现,但这样的例子一定极为罕见。”
杨狰笑了笑,道:“萧掌门,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萧溪水也笑道:“三当家,你好像忘了一件事,你七弟冯易也死了,而且就死在烟雨湖里。他不是溺死的,是被人勒死的。你该不会要说,冯易是自己把自己给勒死的吧?”
杨狰不自觉握紧了拳头,道:“七弟的确是被人勒死的,但我不认为凶手是我们连天水寨的人。”
萧溪水有意无意地往玉清欢那边瞥了一眼,道:“既然冯易不是被你们连天水寨的人杀死的,那为什么尸体会在烟雨湖里?”
杨狰道:“也许凶手在将我七弟杀害后,故意将尸体抛在烟雨湖里,以此来迷惑别人。”
萧溪水继续追问:“为什么一定要是烟雨湖,而不能是我们浣花溪,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是因为离得太远,抛尸不方便吗?”
杨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干脆耍起无赖,将双手一摊,笑道:“这我哪里知道,你去问凶手呀!”
萧溪水忍无可忍,道:“东门剑主,你给评评理,他们这样不讲道理,你让我怎么心平气和!我再三忍让,他们就只是一味推卸责任,难道我那两个弟子就该死吗?你为什么闭着眼睛不说话,是睡着了吗?”
东门夜雨打了个哈欠,道:“你们各执一词,又都不肯让步,叫我怎么主持公道?像这种鬼天气,就该躺在被窝里睡大觉,我真是脑袋被驴踢了,要站在这里听你们叨叨叨!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啊!说的就是你!你以为脸上有几条刀疤,我就不敢揍你了?对,就是这样,把头低下去!真是些烦人的家伙,一见面就开始吵,一刻也不让人安宁。早知这样,我就不该让你们加入同天会!”
小菊听这话头不对,急忙在东门夜雨后腰上戳了一指,东门夜雨回身道:“戳我干嘛?”
小菊把手掌挡在嘴边,小声提醒道:“主人,你是同天会的会首,不该当众闹情绪。”
东门夜雨撇了撇嘴,道:“会首怎么了?会首也是人,也需要发泄情绪!”
原本灵堂内的气氛就格外压抑,现在变得更加让人喘不过气了。
外面小雨淅沥,供桌上那对白烛即将燃尽,不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
见在场众人一个个垂头耷耳,东门夜雨也有些过意不去,清了清嗓子,道:“玉清欢,这件事发生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就算凶手不是你们连天水寨的人,你也应该协助萧掌门查清此事,给死者的家属一个交代。”
玉清欢沉默不语。
东门夜雨眯起眼睛,道:“怎么,你不肯?”
杨狰想要开口拒绝,玉清欢抢说道:“既然东门剑主都开口了,我们连天水寨一定全力协助萧掌门查清此事。”
萧溪水展颜一笑,道:“能得玉大当家全力协助,萧某相信,此事一定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但在此之前,萧某还有一个请求,希望玉大当家能够成全。”
玉清欢突然将脸转向萧溪水,原本那张月白色作底的“思脸”,不知在什么时候,又换成了另外一张脸。
虽然玉清欢并未言明这是七情中的哪一张脸,但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一张“恐脸”。青灰色的基底、扭曲紧凑的五官、支离破碎的线条,无处不在彰显这张面具背后所隐藏的忧惧与不安。
“萧掌门,你该不会是想要玉某摘下面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