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丽还在挣扎,阿依终于松开手,缓缓解开了脸上的面纱。“妹妹!”阿依轻声唤出,声音里满是期盼与重逢的欣喜。她望着玉丽,愧疚与自责浪潮般涌来,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摇摇欲坠。
玉丽呆住了,仿佛被冰封住,整个人都似被定格在了原地。她那双警惕的眼眸渐渐浮起惊愕与不可置信,所有的防备瞬间土崩瓦解。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阿依的手指轻轻从她脏污的脸颊上划过,那细碎而熟悉的触感,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心上的硬壳,所有的委屈、不甘、苦痛、怨恨,顷刻间倾泻而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玉丽坐在浴桶里,温热的水微微起伏,映出她轮廓清瘦的剪影。阿依坐在木桶边,膝上搭着块柔软的白毛巾。她轻轻托起玉丽湿漉漉的头发,指腹从发根至发梢缓缓游走,像是怕惊扰了水中的游鱼般轻柔。她不时偏头窥探玉丽的神色,那眼神里满是疼惜与溺爱,仿佛怕一个不小心就惊碎了这好不容易重逢的宁静。
玉丽的头微微倚在桶沿,双目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偶尔,她会抬眸望向阿依,眸中映着朦胧的水汽,似有疑惑在其中流转。她的目光从阿依的衣袖滑过,落到袖口精美的刺绣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仿若被水草缠绕的心事,隐匿在最深的水底。
“妹妹。”阿依温柔的声音在玉丽耳畔响起,像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她满身的伤痕。“都过去了,往后都是好日子了。”
玉丽仰起头,透过朦胧的水雾望向屋顶。横梁上彩绘鲜艳,飘逸的飞天衣带当风,在青金色祥云间翩然起舞。“这是哪里?”她轻声问。
阿依顿了顿,尽量平静道:“高阳王府。”
玉丽眼中疑惑更深:“高阳王府?你怎么会在高阳王府?”
阿依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现在是高阳王的良娣。”
“良娣……是什么意思?”
“就是侧妃,是他的……妾室。”阿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不可闻。
玉丽身体一僵,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闻。然而,阿依眼中那抹深沉的愧疚,如利刃般划破她心底的侥幸,让她明白这绝非幻听。她意识到这一场巨变的背后一定有着极为复杂的缘由,可此刻,她竟对那些缘由毫无兴趣。她重新打量阿依——精致的妆容、华美的衣衫、富丽堂皇的居所,还有守在外面那两个身着丽服的侍女,这一切的富贵原来是这样的理所当然。她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桶沿,指节泛白,却在片刻后轻舒眉宇,嘴角勾了勾,轻轻点头,低声道:“原来如此。”
阿依转身从架子上捧来一套衣裙,轻轻抖开,展示给玉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问道:“喜欢吗?你的容貌更像西域女子,穿西域的衣裙应该会很好看。”
玉丽伸出手,她的指尖捻起杏子黄薄绢,衣料流水般滑过指腹,凉丝丝地裹住腕骨。疏落的银线卷草纹在烛下泛着幽微的光,像孔雀河边被夜风吹散的星子。“真好看……”这声轻叹似是飘浮在唇边,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这美丽的衣裳,然而那尾音里不自觉的微颤,却泄露了她心底的酸涩。“姐姐,”她的目光从衣裙上挪开,微扬起下巴,道:“我现在叫‘金阳’。金子的金,太阳的阳。”
“金阳?”阿依虽感意外,却瞬间明白了玉丽的心思。那年在玉族木园,玉丽得知自己名字的真实含义后,便备受打击,一夜之间变得敏感而疏离。自那以后,阿依为免刺激她,便只唤她作妹妹,然而玉丽的冷漠与抗拒,始终像一道看不见的墙,让阿依无从开口谈及改名之事。金阳,这不仅是玉丽要摆脱“星奴”身份的枷锁,更是她要拥有比阿依更耀眼光芒的宣告。
只是阿依心念一转,又想起一事,万分小心地试探着问:“你在广阳王府的时候就叫这个名字吗?”
“姐姐知道我曾在广阳王府……住过?”玉丽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阿依。
阿依艰难地点头,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正踌躇间,玉丽忽地轻笑一声,道:“不重要了。没错,我在广阳王府便叫金阳。”
阿依犹豫了许久,心里的愧疚像潮水般涌来。但反复权衡之后,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说:“王爷与我如今与广阳王府多有往来,倘若他们知道你身在高阳王府,怕是会引起许多事端。”说着,她上前握住玉丽的手,诚恳地望着她的眼睛,“要不我们先换个名字?等……待到将来,再唤回金阳可好?”
“哦?”玉丽挑了挑眉毛,问:“那姐姐说叫什么名字?”
阿依低头想了想,说:“叫‘奎丽’,好吗?”
“奎丽?”玉丽少一思索,“鄯善语里太阳的意思?”
阿依歉疚地望着玉丽,点了点头。
“行,那就叫奎丽吧。”玉丽甩了甩半干的头发,起身换上了阿依递来的衣裙。
晚上拓拔濬来望舒苑时,阿依正和玉丽坐在葡萄架下说悄悄话。见拓拔濬进来,阿依连忙拉着玉丽起身行礼。
拓拔濬径直走到两人方才坐的竹榻上坐下,随手从竹榻前几案上的水晶碗里拈了两颗葡萄吃了,这才抬了抬手,示意二人起身。葡萄架下的竹榻本就只够两人坐,如今拓拔濬占了位置,又未赐座,阿依只能与玉丽一同侍立在旁。
拓拔濬的目光扫过玉丽,似乎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才继续低头吃葡萄,片刻后淡声道:“你来了?你姐姐很惦记你。”
玉丽轻抬下巴,目光微闪:“我知道,我也很想姐姐。只是没料到,姐姐竟嫁给了你。”
拓拔濬拈葡萄的手微微一顿,语气里透出几分不悦,对阿依说:“你有空好好教教玉丽王府里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