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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变得像浸了水的旧报纸,沉甸甸、皱巴巴,提不起也展不开。陈默强迫自己回到送外卖的节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电瓶车在熟悉的街道穿梭,重复着接单、取餐、送餐的循环,但他总是下意识避开西郊方向,即使偶尔有高额配送费的单子跳出来,那骷髅头标记也让他心惊肉跳,手指僵硬地划走。

更多的时候是心不在焉。送餐地址看错,差点送错楼;顾客电话响了三四遍才接起来;找零时把五毛当成一块递出去,被骂“脑子坏掉”。恐惧像一层不透光的薄膜,裹住了他的感官,活人的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喧闹模糊。

老周那边一直没有消息。陈默每天收工后,都会绕到城南旧货市场附近,远远看一眼“周记香烛”那块褪色的招牌。店门有时开,有时关,里面总是昏昏暗暗。他没敢再进去催问,老周那浑浊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让他既渴望又畏惧。他像等待最后判决的囚徒,而判决书迟迟不来。

只有那沓“钱”的存在感与日俱增。它裹在脏毯子里,塞在床底最深处,却像一个不断散发寒意的源头。陈默尽量避免靠近那个角落,但夜深人静时,他总觉得有极其细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从那里传来,像有什么东西在毯子底下轻轻蠕动。他不敢查看,只能用被子死死蒙住头,在闷热和窒息感中熬到天亮。有几次半梦半醒间,他仿佛看见毯子自己掀开了一角,露出里面鲜红的一抹,还有那上面自己黑白分明的脸,正对着他无声地笑。

最糟的是房东给的最后期限——后天晚上——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钝刀,缓慢而无可挽回地落下。他盘点自己所有能动的钱,加起来不到两百块。跑单的收入勉强够日常吃喝和电瓶车充电,房租的大窟窿根本填不上。

烦躁和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这天下午,送完一单写字楼的外卖,他蹲在街边树荫下,点了一支最便宜的烟,狠狠吸着。烟雾呛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他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和人,阳光明亮刺眼,一切都那么正常,只有他自己,被拖进了一个冰冷粘腻的、无法言说的噩梦。

手机震了一下,不是接单提示。是一条陌生的本地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没头没尾:

“东西在北山公墓,丙区七排十九号,日落前。”

陈默盯着这行字,心脏猛地一抽。北山公墓?丙区七排十九号?日落前?什么意思?是谁发的?恶作剧?还是……

他第一个想到老周。是不是老周打听到了什么,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立刻回拨过去,听筒里传来冰冷的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空号?

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不是老周。那会是谁?知道他处境,知道他需要“东西”的人?或者……根本就不是“人”?

“东西在北山公墓”。老周说过,要破“买命钱”,需要一件能“抵账”的、“贵重”且“特殊”的东西。难道指的就是这个?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疯狂滋长。恐惧的本能让他想扔掉手机,当没看见。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想要挣脱绝境的渴望,混合着被逼到墙角走投无路的躁动,攥住了他。

房东后天晚上就来赶人。老周那边杳无音讯。那沓催命的“钱”就在床底下。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北山公墓在城北,是座老坟山,管理松懈,很多无主旧坟。丙区更是偏僻。去,还是不去?

犹豫像毒虫啃噬神经。直到烟蒂烫到手指,他才猛地惊醒。看了眼时间,下午三点多。距离日落,大概还有两三个小时。

去他妈的!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冲了上来。他掐灭烟头,站起身,跨上电瓶车。电门拧到底,车子蹿了出去,朝着城北方向。

越往北走,城市的气息越淡。道路变窄,房屋稀疏,天空似乎都显得低矮灰暗了些。北山公墓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一片依山而建的灰白色碑林,在下午的光线下,寂静得令人心慌。

公墓大门是个简陋的水泥门楼,看门的老头在传达室里打着盹。陈默把车停在门外路边,压低了外卖头盔的帽檐,低着头快步走了进去。没人拦他。

墓园里异常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和自己的脚步声。空气里有香烛和泥土混合的沉闷气味。一排排墓碑整齐而沉默地站立着,上面贴着或镶嵌着逝者表情严肃的黑白照片,无数双眼睛似乎都在注视着他这个闯入者。

他按照路牌指示,找到丙区。这里更荒凉一些,墓碑也显得更旧,有的已经开裂,字迹模糊,坟头长满杂草。七排……他数着排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手心全是冷汗。

十九号。

他停在一座墓碑前。这是一座很普通的青石墓碑,没有照片,碑文简单:“先考 李公 讳 明远 之墓”,立碑人那里只模糊刻着“孝女”二字,没有具体名字。墓碑前没有贡品,没有香烛痕迹,积着灰土和几片枯叶。在墓碑与后面坟冢相接的缝隙处,靠近地面那里,似乎有一点不自然的凸起,颜色也比旁边的泥土稍深。

就是这里?“东西”在下面?

陈默蹲下身,环顾四周。墓园空荡,远处只有几个零星扫墓的人影,没人注意这个角落。他咬了咬牙,伸出手,指甲抠进那点凸起的边缘。泥土不算太硬,他稍微用力,就撬起了一块扁平的、掌心大小的青石板。

石板下面,是一个浅浅的土坑。坑里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暗红色、巴掌大小、丝绒质地的小布袋,已经有些褪色发旧,袋口用一根同样颜色的细绳束紧。布袋表面用金线绣着极其繁复细密的图案,看起来像是某种扭曲的符文,又像是纠缠的枝蔓,在下午的天光下,泛着暗淡诡异的光泽。

陈默盯着这个布袋,呼吸都屏住了。这就是短信里说的“东西”?它怎么会埋在这里?是谁埋的?里面是什么?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丝绒表面,冰凉顺滑的触感让他汗毛倒竖。他捏住布袋,把它从土坑里拿了出来。很轻,几乎没什么分量。摇晃一下,里面似乎有极其轻微的、硬物碰撞的细响。

来不及细看,他迅速把青石板盖回原处,胡乱拨了些土掩上,把那个暗红色的小布袋紧紧攥在手心,塞进外套内袋。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腿有些发软,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丙区七排十九号。

一直跑到公墓门口,看到自己的电瓶车,他才稍微松了口气。回头望去,暮色开始浸染墓园的边缘,那片碑林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愈发阴森寂静。

他没敢立刻查看布袋里的东西,骑着车一路狂飙回城中村。直到锁好房门,拉上窗帘,他才颤抖着手,从内袋里掏出那个暗红色丝绒布袋。

布袋躺在手心,冰冷,仿佛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他解开袋口的细绳,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床上。

那是一枚戒指。

材质非金非玉,是一种沉黯的、近乎黑色的金属,入手极沉,冰凉刺骨。戒面宽阔,没有任何宝石镶嵌,只浮雕着一个极其古怪的图案:像是一只抽象的眼睛,又像是一个扭曲的漩涡,线条古拙而狰狞,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戒指内侧,刻着几个比米粒还小的、完全不认识的字符,像虫爬,又像符咒。

除此之外,袋子里再无他物。

陈默捏着这枚冰冷的黑戒指,翻来覆去地看。这就是能“抵账”的东西?看起来虽然古怪,但非金非玉,也不像古董,能值几个钱?能抵得过那沓“买命钱”?

失望和更深的疑虑涌上来。难道那条短信是另一个陷阱?故意引他去公墓,拿到这个不祥之物?

他把戒指套在自己右手食指上试了试,尺寸居然意外地合适。就在戒指套牢的瞬间,他感到指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细针扎了一下。他“嘶”地抽了口气,想立刻把戒指褪下来。

但戒指像是长在了手指上,纹丝不动。他用尽力气,手指皮肤都被蹭红了,戒指依然牢牢箍在那里。那阵刺痛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续的、冰冷的麻木感,从戴戒指的手指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他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视线也恍惚了一下。屋子里似乎比刚才更暗了,温度也下降了几度。窗外的市声变得遥远,而床底那个角落……那裹着脏毯子的“东西”,仿佛轻微地动了一下。

陈默吓得魂飞魄散,拼命甩手,抠挖,甚至用牙去咬戒指边缘,但那枚黑色的戒指如同焊接在他手指上,冰冷坚固,无法撼动分毫。

恐慌彻底淹没了他。他瘫坐在床上,看着右手食指上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戒指,又看看床底的方向,只觉得前狼后虎,自己正在坠入一个更深不见底的渊薮。

时间在恐惧中一点点流逝。夜色完全降临。城中村的夜晚总是喧嚣,但今晚,那些声音传到陈默耳朵里,都隔了一层,显得虚假而遥远。他蜷缩在床角,不敢睡,眼睁睁看着窗帘缝隙外透进来的、对面楼的光影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子夜已过。极度的疲惫终于让他意识模糊,眼皮沉重地合上。

他又开始做梦。这次不是纸人,也不是钞票上的脸。他梦见自己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迷雾里,脚下是松软潮湿的泥土。迷雾中,隐约有许多人影晃动,看不清面目,也听不到声音。他右手食指上的黑戒指,在梦中散发着微弱的、暗红色的光,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那些雾中的人影,似乎都在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不是从迷雾中传来,而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的,低沉、模糊、含混不清的絮语,仿佛很多人在他耳边同时低声念叨着什么,语调古怪,完全听不懂,却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催促意味。

他在梦中感到窒息,想跑,却挪不动步子。右手食指上的戒指越来越烫,越来越重……

“叮咚!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

刺耳的手机提示音将他从噩梦中猛地拽了出来。陈默浑身冷汗淋漓地惊醒,心脏狂跳不止,喉咙干涩发痛。窗外天光微亮,已经是凌晨了。

是接单软件的声音。他本能地抓过手机,睡眼惺忪地瞥向屏幕。

只看了一眼,他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彻骨生寒,睡意全无。

订单地址,白底黑字,无比清晰:

“西郊老火葬场路17号,3栋,2单元,404。”

备注栏里,顾客留言只有两个字,却让他血液几乎冻结:

“速来。”

配送费,高达平时的十倍。旁边那个骷髅头标记,红得刺眼。

手机在他手里微微震动,冰冷的触感顺着胳膊蔓延全身。床底那个角落,裹着脏毯子的“东西”,似乎又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右手食指上,那枚摘不下来的黑戒指,在昏暗的晨光里,泛着沉黯的、金属特有的冷光。

“它”在催单了。

陈默坐在床沿,浑身僵硬,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行地狱般的地址。十倍配送费,像鲜血写就的诱饵,旁边猩红的骷髅头标记无声狞笑。

去,还是不去?

老周的话在耳边回响:“再去一次,那门后的‘东西’恐怕就不会让你只是送个外卖了。”右手戒指冰冷坚硬的存在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昨夜公墓之行带来的新“麻烦”。床底下那沓“买命钱”幽幽散发的寒意,仿佛有形质般缠绕上来。

可是,不去呢?这催命符一样的订单,会一直挂在那里?还是会以更直接、更无法预料的方式找上门?房东今晚就要来赶人,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在那种状态下,如何应付这些魑魅魍魉?

他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屏幕因长时间无操作而暗下去,映出自己惨白扭曲、眼窝深陷的脸。像极了那些钞票上的“遗照”。

一股混合着绝望、恐惧和破罐破摔的邪火,猛地窜了上来。妈的,横竖都是个死,与其在这破屋里被吓死、被饿死、被赶出去,不如……去看看!看看那鬼地方到底要干什么!看看这戒指,这“买命钱”,到底要把他怎么样!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床边一个空矿泉水瓶,咕噜噜滚到床底,撞在那个脏毯子包裹上,发出闷响。陈默头皮一炸,死死盯着床底几秒,见没别的动静,才喘着粗气,胡乱抹了把脸上的冷汗。

去!他手指颤抖着,点下了接单键。

这一次,取餐地点不是粥铺,而是市区一家通宵营业的高档海鲜酒楼。点的东西也极其古怪:一碗白粥,一碟清炒芥蓝,外加一整只片皮烤鸭,并特别注明,烤鸭要“片得极薄,配齐面饼甜面酱葱丝黄瓜”。清淡与肥腻,寒酸与奢侈,极不协调地组合在一起。

酒楼的夜班店员打着哈欠,把精致的多层食盒递给他时,眼神古怪地瞥了他一眼:“送哪儿啊这大包小包的?”

陈默没吭声,拎起沉甸甸的食盒,转身就走。店员在他身后小声嘀咕了句:“又是西郊……神经病。”

电动车再次驶向那片被黑暗浸泡的区域。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天色是一种沉郁的铅灰色,路灯依然亮着,但光线昏黄乏力,照不透浓重的晨雾。越往西郊,雾气似乎越浓,湿冷的气息穿透外套,往骨头缝里钻。

还是那条坑洼的水泥路,两旁的杂草在雾气中影影绰绰,仿佛藏着无数蠢动的影子。那栋斑驳的筒子楼再次出现在视野尽头,像一头在雾中蛰伏的巨兽,黑洞洞的单元门是它等待吞噬的巨口。

停车,上锁。陈默拎着食盒,站在单元门前。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进去。他深吸了几口冰凉潮湿的空气,试图压下狂乱的心跳,右手下意识地摸向食指那枚冰冷的黑戒指。戒指毫无温度,却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周遭的寒意。

他打开手机电筒,光柱劈入浓雾和门内的黑暗,比昨晚更加微弱无力。踏进楼道,熟悉的、死寂的黑暗和霉腐气味包裹上来。声控灯依旧罢工。

一步一步,踏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嗒,嗒,嗒……这一次,他似乎还听到了别的微弱声音,像是极轻的叹息,又像是某种拖曳的响动,从楼上传来,又仿佛就在身后。他不敢回头,握紧食盒提手,指节发白。

四楼。走廊长得没有尽头,两侧紧闭的深棕色木门在手机光晕中沉默矗立,像一口口竖立的棺材。他朝着最尽头那扇门走去,404。

越靠近,空气越冷。不是普通的低温,而是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寒。他右手食指上的戒指,似乎也微微震动了一下,一股更尖锐的冰冷从那里扩散开。

站在404门前。门板和昨晚一样,油漆剥落,没有任何变化。

陈默举起手,指关节悬在门板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他敲了下去。

咚,咚,咚。

声音比昨晚更闷,更沉,像是敲在厚重的湿土上。

没有回应。

他等了几秒,又敲了三下。

依旧死寂。

“您……您的外卖到了。”他对着门缝说,声音干涩沙哑,自己听着都陌生。

静默。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

就在他几乎要以为这次不会有人(或不是人的东西)开门,犹豫着是否该放下外卖就跑时——

“吱呀……”

那扇门,再一次,缓缓向内打开。

没有灯光,没有声响,只有门轴转动时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手机电筒的光,迫不及待地照进门缝。

光,再次落在了那张脸上。

惨白的纸壳,猩红的腮红和嘴唇,空洞的黑眼窝。

还是那个纸人。姿势、表情、甚至连身上那艳俗纸衣的褶皱,都似乎和昨晚一模一样。

它僵直地立在门内的黑暗中,面朝门外,两只纸糊的胳膊垂在身侧。

陈默的心脏狠狠撞了一下胸口,几乎要呕出来。他强忍着转身狂奔的冲动,颤抖着将手里沉甸甸的食盒往前递。

“您……您的外卖……”

纸人没动。那空洞的眼窝“看”着陈默,或者,是透过陈默,看着他身后更深沉的黑暗。

然后,陈默听到了声音。不是昨晚那种直接钻进脑子的干涩声响,而是从门内深处传来的,极其轻微、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很多只脚在轻轻移动,又像是很多张纸在同时摩擦。

纸人缓缓地、一顿一顿地抬起右臂。动作依旧僵硬,关节处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它的“手”勾住了食盒的提手。

接过去了。

陈默正要松一口气,准备像昨晚一样,接过可能递来的“东西”然后立刻逃跑——

纸人却没有像昨晚那样缩回手,或者掏出冥币。它拎着食盒,僵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然后,它那空洞的黑眼窝,似乎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焦点(如果纸人有焦点的话)落在了陈默的脸上,或者说,是落在了陈默右手的位置。

陈默浑身汗毛倒竖。他顺着纸人“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右手食指上,那枚沉黯的黑色戒指,在手机电筒的光线下,正泛着一层极其暗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幽光,戒面上那扭曲的漩涡图案,仿佛活过来一般,微微蠕动了一下。

纸人静止了。

门内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也突然停止了。

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降临。空气凝固了,阴寒刺骨。陈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接着,纸人做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动作。

它那原本僵硬平举、勾着食盒的胳膊,极其缓慢地,开始弯曲。它把那只硕大的、装着白粥、芥蓝和片皮烤鸭的食盒,朝着陈默的方向,一点一点,递了回来。

什么意思?不要了?送错了?还是……

陈铭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诡异的景象。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背脊撞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

纸人停住了递回的动作,食盒悬在门内与门外之间的昏暗光晕里。然后,它那猩红的纸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陈默的脑子里,却再次响起了那个干涩、平板、分辨不出男女老幼的腔调,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夹杂了一丝极其古怪的、类似金属摩擦的杂音,还有一点几乎无法捕捉的……疑惑?

“你……带了……别的……‘东西’来?”

陈默如遭雷击,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它……它发现了?发现了这枚戒指?

“我……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纸人不再“说话”。它保持着递回食盒的姿势,僵立在那里,空洞的眼窝“凝视”着陈默右手上的戒指。门内深处的黑暗,仿佛更加浓稠了,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隐约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似乎有什么在靠近。

跑!

求生本能再次压倒一切。陈默再也顾不上什么外卖,什么十倍配送费,什么狗屁交易!他猛地转身,连滚带爬地朝着楼梯口冲去!食盒被纸人拎着,他没有接,也根本不敢接!

脚步声在死寂的楼道里炸开,凌乱、疯狂。他不敢回头,只觉得背后那扇404的门内,阴寒的气息如同潮水般涌出,几乎要冻僵他的四肢。那窸窸窣窣的声音紧追不舍,仿佛贴着脚跟。

他几乎是摔下楼梯的,膝盖和手肘磕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传来剧痛,但他毫不在意,连滚几圈,爬起来继续狂奔。冲出单元门,浓雾扑面,他踉跄着扑到自己的电动车旁,钥匙对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拧动电门时手抖得差点拧断!

电动车发出一声怪叫,歪歪扭扭地冲进浓雾笼罩的小路。他拼命拧着电门,速度拉到极限,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彻骨寒意。

直到再次看见远处市区的模糊轮廓,看见早起的清洁工在扫街,看见早点摊升起的袅袅白气,他才敢稍微减速。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冷汗已经湿透了里外衣服,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右手食指上,那枚黑戒指依然冰冷坚硬,存在感鲜明。

这一次,它没有给他“钱”。但它“看见”了戒指。而且,它把外卖……递了回来?

这意味着什么?交易取消了?还是……升级了?

陈默失魂落魄地回到出租屋,天色已经大亮。城中村苏醒过来,嘈杂市声灌入耳朵,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他瘫坐在床上,看着右手上那枚摘不下的戒指,又看看床底下那个包裹。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绝望将他淹没。

他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精心编织的蛛网,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缠绕的丝线更紧。纸人、冥币、照片、公墓、戒指、退回的外卖……这些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只指向一个越来越深的、无法逃脱的陷阱。

下午,房东没来。也许是要等到晚上。陈默麻木地躺着,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像一张扭曲的鬼脸。

手机又响了。不是订单,是老周打来的。

陈默一个激灵坐起来,手指颤抖着划过接听键。

“喂?周叔?”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老周的声音传来,比平时更低沉,更沙哑,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凝重。

“西郊404,打听出点眉目了。”老周顿了顿,“你昨晚,是不是又去了?”

陈默心头一紧:“您……您怎么知道?”

“猜的。”老周叹了口气,“那地方,最近‘动静’有点大。我托了几个老关系,费了不少劲,才撬开点口风。404原来住的人,姓吴,是个老‘捡骨师’,专门给人迁坟、整理遗骨的,干了一辈子阴活儿,无儿无女。大概七八年前,死在屋里,发现的时候……据说已经有些日子了。因为没亲人,后事是街道和原来单位草草办的,骨灰好像就寄存在殡仪馆,一直没人领。”

捡骨师?陈默听得脊背发凉。专门跟死人骨头打交道的?

“这老头活着的时候就不太跟人来往,性子孤拐,据说懂点偏门,屋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死后,那房子一直空着,街道想收回,但每次去处理,都出点邪门事,不是负责的人突然大病,就是东西莫名其妙损坏,后来就没人敢动了,一直锁着。”

“那……那纸人,还有那‘外卖’……”陈默急问。

“我估摸着,”老周的声音压得更低,“吴老头死了没走。或者,走了,但留了东西在屋里,成了‘地缚灵’一类的东西。他干了一辈子伺候死人的活儿,可能……习惯了?死了还想着‘接单’?那纸人,说不定是他以前扎来自用的‘仆役’,沾了他的气息,也有了点灵性。至于点外卖……”

老周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残留的念头,还想尝尝人间烟火,但阴魂不能直接享用,需要活人‘中转’,所以你送的餐,他接了,但未必是吃,可能是某种形式的‘享用’。二是……那外卖,根本就不是给他点的。”

“不是给他?”陈默想起昨晚那极其不协调的餐品组合。

“嗯。我听到个说法,不太确定。”老周的语气有些犹豫,“吴老头死前那段时间,好像接触过一个很麻烦的‘客户’,不是本地人,具体说不清。有人猜,他是不是接了什么不该接的活儿,惹了什么东西,甚至……把自己搭进去了。如果真是这样,那现在404里的,可能就不止吴老头一个‘东西’。你送的外卖,规格混乱,像是给不同‘口味’准备的。”

陈默听得头皮发炸。不止一个?昨晚门内那窸窸窣窣的声音……

“周叔,那……那我手上的戒指,您知道是什么吗?”陈默抬起右手,尽管老周看不见,“昨天有条短信,引我去北山公墓,从一个坟里挖出来的,戴上就摘不下来了。今早我去404,那纸人好像……发现了它,还把外卖递了回来。”

电话那头,老周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陈默以为信号断了。

“戒指……什么样子?”老周再开口时,声音里透着一股极力压抑的惊骇。

陈默描述了戒指的材质、重量、戒面那扭曲的漩涡图案和内侧的古怪字符。

“嘶——”老周倒吸了一口凉气,“坏了……你小子……你闯大祸了!”

“怎么了周叔?这戒指到底是什么?”

“那东西……我也只是听老辈人提过一两句,叫‘饲魂戒’还是‘聚阴环’来着,”老周的声音又快又急,失去了往日的沉稳,“不是阳间该有的玩意!据说能吸引、容纳阴魂鬼物,甚至是……禁锢!戴久了,活人的阳气会被慢慢吸走,成为滋养里面东西的饲料!更邪门的是,这戒指好像还跟一些古老的、污糟的契约有关!你从坟里把它挖出来戴上,等于主动签了份卖身契!那404里的东西发现你有这个,把外卖退回来……我怀疑,它们不是不想要外卖了,是觉得……你本身,或者你手上这戒指,比那顿外卖‘值钱’得多!它们可能想换‘交易内容’了!”

晴天霹雳!

陈默眼前一黑,手机差点脱手。饲料?卖身契?换交易内容?

“周叔……救我……我该怎么办?把戒指弄下来?挖掉手指?”陈默语无伦次,带着哭腔。

“别胡来!”老周厉声喝止,“那东西邪性,硬来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听着,你现在情况非常危险,那沓‘买命钱’的契约还没解,又沾上这‘饲魂戒’,404里的东西很可能已经盯上你了,不只是要你‘买’的东西,可能连你这个人,你的魂,都想要!”

“我……我……”陈默浑身发抖,说不出完整的话。

“今晚!今晚子时之前,你必须离开你现在住的地方!找个阳气重、人多热闹的地方待着,熬过今晚再说!千万别回出租屋!那戒指和那沓钱,现在都是引鬼的灯!我这边再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可能找到能解这‘饲魂戒’或者彻底了结404契约的高人,但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你千万撑住!”

电话挂断了。忙音嘟嘟作响。

陈默瘫在床上,像一摊烂泥。最后一丝侥幸和希望,被老周的话碾得粉碎。离开?能去哪里?身无分文,戴着这么个鬼戒指,背着个鬼契约,哪个人多热闹的地方会容他?

窗外,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黄昏最后的光线无力地涂抹在污浊的玻璃上。

砰!砰!砰!

粗暴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伴随着房东不耐的吼叫:“陈默!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今天再不交钱,就给老子滚蛋!”

最后的期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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