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号,清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
李柄荣豆腐坊的灯光准时亮起,磨豆机的嗡嗡声像桐花巷的晨钟,唤醒了沉睡的街巷。李开基和胡秀英已经在前店忙活,李柄荣在后院清洗昨夜泡好的黄豆。钟金兰系着围裙在厨房做早饭,李春仙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奶声奶气地问:“娘,今天哥哥上学吗?”
“哥哥们都要上学了。”钟金兰把女儿抱起来,亲了亲她的小脸,“春仙也该上幼儿园了。”
“我不要去幼儿园……”李春仙撅起嘴。
“幼儿园有小朋友玩,有老师教唱歌。”钟金兰耐心地哄着,“春仙乖。”
巷子里,其他人家也陆续醒来。王家面馆的烟囱升起炊烟,钱来娣在揉面,王兴沉默地添柴火——昨天王勇离家后,夫妻俩几乎没说话。乔家杂货铺的卷帘门哗啦拉起,乔利民开始整理货架,孙梅在后院喂鸡。朱家肉铺传来剁肉的声音,朱大顺光着膀子,浑身是汗。
这是个寻常的早晨,却又透着不寻常。
安邦一夜未眠。
昨晚在派出所值夜班,他反复研究那条近路的地图,又把纺织厂中班女工的名单看了一遍又一遍。凌晨四点,他给老陈打了个电话,确认今晚的护送安排。
“安警官,你放心,”老陈在电话那头说,“我跟几个老工人说了,他们自愿帮忙。晚上九点半,我们在厂门口集合。”
“辛苦了。”安邦顿了顿,“还有件事——蔡金妮,今晚她在中班名单上吧?”
“在,质检组都上中班,要检查复工第一天的产品质量。”老陈说,“怎么了?”
“没什么。”安邦没多说,“晚上见。”
挂断电话,他走到窗前。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距离晚上十点,还有十七个小时。
他洗了把冷水脸,换上制服。镜子里的人眼中有血丝,但眼神锐利。今天白天他有巡逻任务,晚上还要去纺织厂。很累,但他必须保持清醒。
七点,安邦走出派出所,骑着自行车开始一天的巡逻。经过桐花巷时,他特意放慢速度。巷子里很热闹:孩子们背着书包去上学,李定豪领着“童子军”浩浩荡荡地出发;孟行舟走在最后,看见他,点了点头;蔡金妮正推着自行车出门,准备去厂里——今天复工,她要提前去准备。
“金妮。”安邦停下车。
“安邦?”蔡金妮看见他,有些意外,“你怎么……一晚上没睡?”
“值夜班。”安邦看着她,目光柔和下来,“今天复工,忙吗?”
“还行,就是检查设备,调试机器。”蔡金妮注意到他眼下的乌青,“你晚上还去厂里?”
“嗯,治安巡逻。”安邦没多说,“晚上下班,等我来接你。不管多晚,一定等我。”
蔡金妮心里一暖,点点头:“知道了。你……也别太累。”
两人站在巷口,晨光洒在他们身上。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刘峥眼里。
刘峥今天请了假,穿了一身便服,站在巷子对面的早点摊前,假装买油条。他看着蔡金妮和安邦说话,看着她脸上温柔的笑意,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
那本该是属于他的。
刘峥捏紧了手里的油条,塑料袋发出刺耳的声响。摊主大娘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同志,轻点,袋子要破了。”
“对不起。”刘峥机械地道歉,付了钱,转身离开。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他会控制不住冲过去。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刘父正坐在客厅里,对着母亲的遗像发呆。老人最近话更少了,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
“爸,吃饭。”刘峥把油条放在桌上。
刘父没动,只是喃喃地说:“你妈说……想抱孙子……”
刘峥的手顿住了。他看向父亲,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重复着那句话。
“快了。”刘峥说,声音嘶哑,“就快了。”
他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个小纸包,放在桌上。纸包已经有些破损了,里面的粉末漏出来一点,在桌面上留下淡黄色的痕迹。
他拿出一小瓶矿泉水——这是专门准备的,新买的,没人动过。又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是从黑市买来的,据说是“效果更好”的升级版。
摊主的话在耳边回响:“这个比粉状的好用,无色无味,滴两滴就行。半小时见效,能迷糊三四个小时。”
刘峥打开玻璃瓶,里面是透明的液体。他对着光看了看,看不出任何异常。他小心地滴了两滴进矿泉水瓶里,拧紧瓶盖,摇晃均匀。
做完这一切,他把矿泉水瓶和那个小玻璃瓶装进一个黑色挎包里。挎包里还有手电筒、绳子、胶带——都是他这几天准备的。
“就今晚。”他对着镜子说。
镜子里的人眼神狂热,嘴角挂着诡异的笑。
---
上午十点,纺织厂车间里机器轰鸣。
复工第一天,工人们干劲十足。王美在缝纫机前忙碌,手指翻飞,布料在她手下变成整齐的衣片。奚青柏在各个车间巡视,不时停下来和工人交流几句。
质检组在车间另一端。蔡金妮戴着白手套,仔细检查着流水线上出来的成品。她的工作很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但她做得一丝不苟。
“金妮姐,”旁边年轻的女工小陈凑过来,小声说,“听说今晚有警察来护送咱们下班?”
“嗯,安邦他们来。”蔡金妮没抬头,继续检查手里的衣服。
“安警官对你可真好。”小陈笑嘻嘻地说,“每天都来接你下班。”
蔡金妮脸一红:“别瞎说,他是工作。”
“工作?”小陈眨眨眼,“那怎么只接咱们组,不接别的组?”
蔡金妮不说话了。她知道安邦是担心她,虽然他没明说,但她能感觉到那种紧张的气氛。昨晚他甚至检查了她家门闩,又叮嘱了好几遍“晚上别出门”。
为什么这么紧张?蔡金妮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她不愿意深想。那个人……应该不至于吧?
中午休息时,王美端着饭盒走过来,和蔡金妮一起坐在树荫下吃饭。
“青柏说,今晚他也在厂里加班。”王美咬了一口馒头,“第一批出口订单很重要,不能出任何差错。”
“那你呢?一个人回去?”蔡金妮问。
“我等他一起。”王美笑笑,“反正也不远。倒是你,安邦来接你?”
“嗯。”蔡金妮点头,“他说让我一定等他。”
王美看了看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金妮,最近……小心点。我听说刘峥他母亲去世后,他情绪不太稳定。”
连王美都听说了。蔡金妮心里一沉。
“我知道。”她低声说,“我会小心的。”
两人沉默地吃饭。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车间里的机器声隐约传来,工人们的说笑声在空气中回荡。
这是个平常的中午,却又暗流涌动。
---
下午两点,中班工人开始陆续到岗。
蔡金妮和质检组的姐妹们一起走进车间。下午的阳光很烈,车间里闷热,但大家都干劲十足——复工意味着有活干,有活干意味着有工资。
刘峥站在纺织厂对面的一棵梧桐树下,看着女工们走进厂门。他看见了蔡金妮,她走在人群中间,和旁边的女工说笑着,马尾辫在脑后一晃一晃的。
他的心跳得很快。还有八个小时。
他转身离开,去踩最后一遍点。那条近路他走了不下十遍,每一个拐角,每一处阴影,他都烂熟于心。最佳的位置在铁路桥洞后面——那里有个凹陷,刚好能藏一个人,而且视野好,能看见来路。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想象着晚上的情景。十点钟,天完全黑了。蔡金妮下班,走到这里……他只需要等在那里,然后……
刘峥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他需要保持冷静。
离开桥洞,他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饭馆,点了碗面,慢慢吃着。饭馆的电视里播放着新闻,他心不在焉地看着。邻桌两个工人在聊天:
“听说今晚派出所要搞什么专项行动?”
“是啊,我小舅子在派出所,说全员出动,要抓一批扒手。”
“那敢情好,街上能清净点。”
刘峥的手顿了顿。专项行动?全员出动?那安邦……
他心里涌起一阵狂喜。如果安邦参加专项行动,就不可能来接蔡金妮。天赐良机。
他加快速度吃完面,付了钱,走出饭馆。下午的阳光依然毒辣,他眯起眼睛,看着纺织厂的方向。
万事俱备。
---
傍晚六点,桐花巷炊烟四起。
孟行舟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开始做饭。今天他蒸了米饭,炒了青菜,还煮了个鸡蛋汤——魏伟说他在长身体,要多吃点。
饭刚做好,林杨和林桦跑了进来:“行舟哥哥!爷爷让我们来叫你吃饭!”
“我做好了。”孟行舟说。
“那……那你跟我们一起吃嘛!”林桦拉着他的衣角,“奶奶做了红烧肉!”
孟行舟看看自己简单的饭菜,又看看两个孩子期待的眼神,最终点点头:“好。”
他端着饭菜去了林家。林新华坐在桌边,看见他进来,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坐。”
闻一清端上红烧肉,又给每个孩子夹了菜。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林杨吃得狼吞虎咽,林桦小心地挑着肥肉。
“行舟,”林新华突然开口,“听说你晚上去魏伟那里学拳脚?”
“嗯。”孟行舟点头。
“好好学。”老人顿了顿,“学本事,保护自己。”
“我知道。”孟行舟认真地说。
饭后,孟行舟帮着收拾碗筷。闻一清拦住他:“你去写作业吧,我来。”
“谢谢闻姨。”孟行舟没坚持,回到自己家。
他坐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心思却飘远了。魏伟今晚有事,取消了训练。他本来想在家看书,但总觉得心里不安。
他想起早上安邦和蔡金妮说话时的神情,想起魏伟昨天叮嘱他“最近晚上别乱跑”。又想起下午放学时,他好像看见刘峥在纺织厂附近转悠——虽然离得远,但他认得那件衣服。
有什么不对劲。
孟行舟放下笔,走到窗前。天已经黑了,巷子里很安静。王家面馆还亮着灯,朱家肉铺已经打烊,李家豆腐坊早就关了门。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七点半。蔡金妮应该还在厂里上中班,十点才下班。
还有两个半小时。
少年皱起眉。他想起魏伟教过他的:如果觉得不对劲,就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想了想,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魏伟给他的一些“防身用品”:一个哨子,一根短木棍,还有一小瓶辣椒水(魏伟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他把这些东西装进口袋,又检查了一遍门窗,然后走出家门。
夜色中,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