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内,荒草没膝,灰尘在从破败窗棂透进来的光柱中无声飞舞,给这死寂的空间增添了几分诡谲的生气。堂屋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混合着木头霉变和尘土的气息。
“这可是我好几个星期前就修剪好的荒草,怎么这么快又长了?”
火独明站在荒草丛中,背影对着众人,看不清神情。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透过这满目疮痍,凝视着早已被时光掩埋的过去。那身黑袍红衣在昏暗的光线下,不再有之前的夺目,反而像是融入了这片灰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孤寂。
朱玄斜倚在唯一一根还算完好的廊柱上,百无聊赖地晃着手腕上的骨铃,铃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又空洞。时云则不知何时已撑开了他那把天蓝色的伞,伞面隔绝了落下的灰尘,他站在檐下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唯有目光偶尔掠过院中某些角落,清冷的眼底似乎有极淡的波澜闪过。
凤筱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这里的空气让她觉得压抑。她目光四下逡巡,试图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忽然,她的视线被墙角一个半掩在荒草里的物件吸引。
……
那是一只木马。
做工不算精巧,甚至有些粗糙,木头因年久和风吹雨打而显得黝黑,表面的漆皮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干裂的木纹。一只马蹄似乎还损坏了,歪斜地杵在那里。它就那样孤零零地躺在草丛里,与这破败的院落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契合。
凤筱心想:火独明他要不要这么幼稚?这么大个人了,家里还留着这种东西?可这念头刚起,看着那小小的、残破的木马,再联想到火独明如今那深不可测的实力和玩世不恭的表象,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心头。这或许……是他惨淡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带着温度的记忆?
她正出神,脚下不经意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凤筱低头看去,发现是一个半埋在松软浮土和枯叶里的陈旧竹简。竹简的绳子早已腐朽断裂,散落开来,几片竹片被她一脚踢得翻了个面。
她本来没太在意,这破败院子里有点破烂再正常不过。可就在她准备移开视线时,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瞥见了那翻过来的竹片上,几个用暗红色、仿佛已经干涸凝固许久的字迹——
“家人的死讯”。
那字迹歪歪扭扭,带着一种仓促和绝望的力道,那暗红的颜色,刺得凤筱眼睛生疼。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蹲下身,也顾不得脏,伸手将那片竹简捡了起来,手指拂去上面的浮土。
更多的字迹显露出来。
这似乎并非官方文书,更像是一份私人记录,或者……是某个知情者,怀着极大的恐惧与愤懑,写下的控诉?
……
竹简上的内容断断续续,有些字迹还被污迹模糊,但结合那些触目惊心的关键词,足以拼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上面记载的,并非她之前听说的“难产而死”和“殉情”。
竹简上写,火独明的母亲,那个甚至没来得及给自己孩子取好名字的女子,是在生产当日,于血泊中,被强行夺走了初生的婴孩,并当着虚弱不堪的她的面……活活摔死在了产房冰冷的地面上。原因,竟是她家族与当地某个势力积怨,对方买通了稳婆,刻意制造了这场“意外”,用以报复。那女子,听闻孩儿啼哭戛然而止,目睹那血腥一幕,当场血崩而亡,死不瞑目。
而他的父亲,那个教授武术、本该有一身傲骨的男人,在妻子惨死、幼子失怙的巨大打击下,原本就已形销骨立。七年后,当他把变得沉默寡言、周身隐隐带着不祥火焰力量的儿子接回来,试图重新开始生活时,厄运再次降临。他被那个害死妻子的势力诬陷,冠以“教授邪术、蛊惑人心、师德败坏”的罪名。
在一个雨夜,他被拖至镇外的乱葬岗,被挑断了手脚筋,挖去了双眼,割掉了舌头,然后……被野狗活活分食。死状极其凄惨。竹简上记录,有人听到他临死前发出的、不似人声的凄厉呜咽,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冤屈与刻骨的仇恨。
一个比一个残忍。
一个比一个绝望。
……
凤筱拿着竹简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竹片相互磕碰,发出细碎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火独明会对这世间如此疏离,如此……看似冷漠。
她终于明白,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下,藏着的是怎样血海深仇和蚀骨之痛!
她也终于明白,外面那些村民的辱骂和敌视,不过是这残酷真相冰山一角所引发的、愚昧而可悲的余波!
这不是简单的命运弄人。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惨绝人寰的谋杀!是浸透了鲜血与冤屈的过往!
……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依旧背对着她、站在荒草中的火独明。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承载了这世间所有的黑暗与沉重。那袭黑袍,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简单的颜色,而是丧亲的悲恸,是复仇的火焰,是无数个日夜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绝!
“师……师父……”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火独明似乎听到了她这边的动静,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凤筱手中那卷竹简,以及她那张毫无血色、写满了震惊与悲痛的脸时,他那双总是带着慵懒笑意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黑色的漩涡在无声地搅动、翻涌。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卷记录了他至亲惨死的竹简。
阳光透过破洞的屋顶,恰好照亮了他半边脸颊,另外半边则隐在阴影里,明暗交错,使得他此刻的神情,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诡异与平静。
朱玄不知何时停止了晃铃,时云伞下的阴影似乎也更浓重了些。
整个破败的院落,死寂得可怕,只有凤筱手中竹简微微颤抖的细响,和她自己那无法抑制的、急促的呼吸声。
那卷小小的竹简,如同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释放出的便是足以将人吞噬的、血腥而残酷的过往。
火独明看着凤筱,许久,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凉。
他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得令人心悸:
“现在,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