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墨家庄早已陷入了沉睡,唯有巡夜人的梆子声偶尔响起,悠长而寂寥。主院东厢,属于长子沈惊堂的书房内,却依旧亮着昏黄的灯火。
……
沈惊堂已换下了白日那身染尘的铠甲,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家常棉袍,坐在书案后。案上摊着一卷边关舆图,他却并未在看,只是怔怔地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卸去了面对家人时的强撑与掩饰,他眉宇间的疲惫与沧桑如同潮水般漫了上来,将他整个人浸泡在一片无声的孤寂与沉重里。边关的风沙、战场的血腥、同袍倒下的身影、还有那无时无刻不啃噬着他内心的、对家中某个人的思念与负罪感……这一切,都远比身体的伤痕更让他感到精疲力尽。
“吱呀——”
一声极轻的推门声,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沈惊堂猛地回神,警惕地抬头望去,却在看到门口那人时,身体骤然僵硬,瞳孔微缩。
门口站着的是沈惊木。
他已褪去了白日那身月白长衫,换上了一件墨色的窄袖常服,更衬得他身形清瘦,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沉静地、却又带着某种执拗的力量,牢牢锁在沈惊堂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兄弟二人隔着短短的距离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开口。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同样复杂难言的眼眸。
最终,是沈惊木先动了。他缓步走进书房,反手轻轻合上门,将那微凉的夜风隔绝在外。他的脚步很轻,落在铺着地毯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惊堂的心上。
他在书案前停下,目光从沈惊堂疲惫的脸上,缓缓移到他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上。
……
“大哥。”沈惊木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沈惊堂死寂的心湖。
“……惊木,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沈惊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心虚。
“小木头,你还要发芽呢,快去睡吧!不必理会我,我还有一些军事要办。”
沈惊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他内心最不愿示人的角落。良久,他才用一种极其缓慢、却又带着千钧重量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问道:
“为什么?”
沈惊堂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沈惊木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些年来,书信……一封都没有往家里寄过?”
他问出来了。这个从见到兄长归来那一刻起,就如同毒刺般扎在他心头的问题,终于在此刻,在这寂静的深夜,被他问出了口。
沈惊堂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试图掩盖眸中翻涌的痛苦与挣扎。他张了张嘴,想找一个借口,诸如军务繁忙、战事紧张、驿路不通……可那些苍白无力的理由,在弟弟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他的沉默,像是一把油,浇在了沈惊木压抑已久的情绪之火上。
“说话啊!”沈惊木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质问,“边关再远,战事再紧,难道连写几个字、报一声平安的时间都没有吗?!你知道爹娘这大半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他们每次听到边关传来的任何消息,哪怕只是谣传,都会吓得几夜合不上眼吗?!”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眼圈开始不受控制地泛红,那强装的平静外壳正在寸寸碎裂。
“还有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委屈和控诉,“大哥……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是不是因为我……所以,你才不愿意……不愿意哪怕只言片语……”
“不是!”沈惊堂猛地抬起头,打断了他,声音急促而带着痛楚,“惊木,不是因为你!跟你没有关系!”
他怎么能告诉他,正是因为心里装着他,装着这份不该有的、悖逆伦常的妄念,他才不敢写信?他怕自己的字里行间会泄露那无法控制的思念,怕那薄薄的信纸承载不住他汹涌的情感,怕这隐秘的污点会玷污了弟弟的清白,更怕……怕得到他的回音,会让自己在那苦寒绝望的边关,更加软弱,更加贪恋那不该属于自己的温暖。
他远赴沙场,本就是为了逃避,为了斩断这不该有的情丝。他以为距离和时间能磨灭一切,却不知那思念如同附骨之疽,在每一个生死边缘的瞬间,变得愈发清晰、灼人。
“那是因为什么?!”沈惊木上前一步,双手猛地撑在书案边缘,身体前倾,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兄长,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你告诉我啊!大哥!我们是兄弟!血脉相连的兄弟!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说的?有什么苦衷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他看着兄长消瘦憔悴的脸庞,看着他眼底深重的疲惫和痛苦,看着他因自己的逼问而剧烈颤抖的嘴唇,心中的委屈、担忧、恐惧、以及那深埋的爱恋,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他的声音彻底哽咽,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变成了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每次听到战报,我的心就像被放在油锅里煎……我怕你受伤,怕你……怕你回不来……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大哥……”
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微微耸动,所有的坚强和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这大半年的煎熬,日夜悬心的恐惧,以及兄长刻意疏远、音信全无带来的委屈,如同沉重的枷锁,几乎要将他压垮。
“二哥和麟哥都有任务和使命要做,你还要打仗……全家就我一个人在家里,孤独的很呐!倒是你,也是够狠心的……”
“小祸水他们几个自由的自由,潇洒的潇洒……我苦苦等了你几年,你就是这样面对我的?”
“沈惊堂,你还是个人吗?”沈惊木彻底绷不住了:“你还有心吗?当年我们的感情呢?”
我知道,打仗重要。
我知道,哥哥的命更重要。
但——大哥……
沈惊堂看着弟弟在自己面前崩溃哭泣,听着他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大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然后残忍地撕扯,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见过惊木如此失态,如此脆弱。在他的记忆里,弟弟永远是那个清冷自持、聪慧懂事的少年。
是他……都是因为他这个不称职的兄长!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可笑的距离和冷静,猛地站起身,绕过书案,几乎是踉跄着冲到沈惊木面前,伸出手,想要像小时候那样将他拥入怀中安慰,可手臂抬起,却僵硬地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那层名为“兄弟”的薄纱,此刻重若千钧。
“……对不起……”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苍白无力、饱含痛苦的字眼,从沈惊堂颤抖的唇间溢出。他的眼眶也红了,水光在眼底积聚,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沈惊木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兄长近在咫尺却不敢触碰自己的手,看着他眼中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痛苦和挣扎,心中那点怨怼忽然间就散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酸楚。
他明白了。或许不全明白,但他能感觉到,兄长的沉默和逃避,并非因为不在意,而是因为……太在意了。在意到不敢靠近,不敢言语,只能用最笨拙、最残忍的方式,将彼此推开。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沈惊堂那只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腕。
“为什么想要推开我?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请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解释……”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是被电流击中般,同时一震。
沈惊堂猛地想抽回手,却被沈惊木更加用力地抓住。
“唔……你!”
“大哥……”沈惊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和坚定,“别再这样了……好吗?别再一个人扛着……我长大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再怎么样,也没用了……
他看着兄长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痛苦的眼睛,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他依旧死死抓着兄长的腕子,仿佛抓住了溺水前唯一的浮木。
“以后……能不能……别再丢下我一个人……等你……”
烛火摇曳,将兄弟二人相顾无言、泪眼婆娑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交织成一幅充满了无尽苦涩、挣扎,却又因这泪水与触碰而悄然拉近了距离的沉重画卷。
……
夜色还很长。
他们的路,也很难。
但至少在这一刻,那堵横亘在兄弟之间、由沉默与距离筑起的高墙,似乎被汹涌的泪水,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