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无名城最绝望的疮疤。
累累白骨半掩于焦黑的泥土,腐朽的棺木碎片如同巨兽断裂的獠牙,斜插在散发着恶臭的泥泞中。枯死的、扭曲如鬼爪的树木稀疏地伫立着,枝桠间挂着褪色的、早已腐朽的招魂幡碎片,在呜咽的阴风中无力地飘荡。浓得化不开的怨气与死寂在这里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吸走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只余下令人窒息的灰暗与绝望。
卿九渊站在那污浊的池塘边,湿透的黑色外袍紧贴着挺拔的身躯,水珠顺着冷硬的下颌线和墨色的发梢不断滴落,砸在脚下的泥泞里。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修罗剑鞘无声嗡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四周每一寸可疑的阴影——他在搜寻,搜寻方才那诡异的“援手”,更在搜寻那个让他心神失守至此的源头——凤筱!
秦鹤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卿九渊身侧稍后的位置,垂首而立,姿态恭谨,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渡气”从未发生。只有他低垂的眼帘下,那紧绷的肌肉和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着内心尚未平息的滔天波澜与后怕。他同样在感知,感知凤筱那跳脱不羁、此刻却杳无踪迹的气息。
清晏立于稍远处,月白的劲装在乱葬岗的灰暗中如同一盏孤灯。她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死寂之地。朱煊收敛了神威,安静地停在不远处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上,金色的眼瞳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沉星谷的骨铃声似乎还在灵魂深处回响,与眼前这片死地交织成令人不安的乐章。
……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焦灼的搜寻中——
“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自乱葬岗深处那最幽暗、白骨堆积最多的方向传来。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踏在腐朽的枯骨与松软的腐土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向声音的来源!
浓重的、几乎凝固的灰暗雾气被无形的力量缓缓排开。
一道纤细的身影,自白骨与墓碑的阴影中,一步一步,踏了出来。
——是凤筱!
然而,眼前的凤筱,却与众人记忆中那个跳脱不羁、总带着几分狡黠与骄纵的少女截然不同!
她身着一袭极其素净、近乎缟素的雪青色衣裙。那颜色,本该是山间初绽的紫菀,带着几分清冷与疏离。但此刻,这身素衣之上,却泼洒、浸染着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那血色浓稠、粘腻,如同刚刚泼洒上去的浓墨,在素净的雪青底色上晕染开妖异而残酷的图案。衣襟、袖口、裙摆……几乎没有一处是洁净的!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乱葬岗本身的腐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直冲灵魂的死亡气息。
她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边缘垂着白色薄纱的幕篱。白纱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隐约露出线条精致的下颌和……那对在薄纱阴影下若隐若现的、毛茸茸的、纯白色的狐狸耳朵!此刻,那对狐耳微微下垂,沾染了几点暗红的血渍,在惨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手中,并未持着惯用的青筠杖,而是空空如也。纤细白皙的手指上,却沾满了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粘稠液体,顺着指尖,一滴、一滴,无声地坠落在脚下腐朽的枯骨之上。
整个人,如同一朵刚从地狱血池中捞起的、带着死亡芬芳的彼岸花,妖异、凄艳,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
……
“筱筱!”清晏第一个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心痛!她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却被眼前少女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死寂所震慑,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幕篱之下,凤筱似乎微微抬起了头。白纱晃动间,那双被遮掩的眸子位置,似乎有两点赤红色的光芒一闪而逝,如同深渊中点燃的鬼火。
她没有回应清晏,而是微微侧身,幕篱转向了池塘边那个浑身湿透、眼神却死死锁住她的身影。
卿九渊看着那身被血浸透的素衣,看着幕篱下若隐若现的狐耳,看着那滴滴答答落下的血珠……他周身那因落水而升腾的寒气瞬间被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深沉的戾气所取代!修罗剑鞘发出低沉如兽吼般的嗡鸣!他一步踏前,脚下的泥泞轰然炸开!声音如同万年寒冰相互摩擦,带着一种几乎要失控的紧绷与……无法言喻的恐慌:
“笙笙!”他的声音穿透了死寂,“怎么了?!怎么身上……全是血?!” 那“血”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杀意!是谁?!谁敢伤她至此?!
幕篱之下,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带着点困惑的轻笑。那笑声空灵,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凤筱缓缓抬起沾满血污的手,似乎想撩开眼前的黑纱,但手指在空中顿了顿,又放下了。她隔着那层薄纱,望着卿九渊,声音透过幕篱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没事。”她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把灵梦给杀了。”
……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乱葬岗死寂的上空悍然炸响!其带来的冲击,远比沉星谷的骨铃、秦鹤的毒雾、甚至卿九渊的落水加起来都要恐怖百倍!
——灵梦?!
上古唯一真神!执掌梦境与真实权柄,凌驾于诸天万界法则之上的至高存在!传说中早已超脱生死轮回,化身宇宙意志一部分的永恒者!
杀了?!
如同捏死一只蝼蚁般……杀了?!
卿九渊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挺拔的身躯猛地一晃!湿透的墨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水珠滚落,却掩盖不住他眼中那瞬间爆发的、足以冻结时空的惊骇与……难以置信的空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修罗剑鞘的嗡鸣戛然而止,仿佛连这柄杀戮神兵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宣言震得失去了反应!
清晏如遭雷击!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按在青霄剑柄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杀了……灵梦?那个存在于传说、壁画、甚至被某些古老宗门奉为至高信仰的神明?这怎么可能?!这绝不是凤筱能做出、甚至敢想的事情!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而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垂首的秦鹤,此刻猛地抬起了头!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阴鸷与算计,只剩下纯粹的、如同目睹宇宙崩塌般的惊骇欲绝!他甚至忘记了掩饰,忘记了主仆之别,失声惊呼,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你怎么能把她给杀了呢?!”这句话充满了极度的荒谬、无法理解的恐惧,甚至还有一丝……源自生命本能的、对亵渎至高存在的战栗!
幕篱之下,凤筱似乎歪了歪头。那对染血的白色狐耳在白纱下动了动。她仿佛对秦鹤的失态感到一丝……有趣?
“为什么不能?”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天真的疑惑,透过幕篱传来,却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她啊……泄露了我的秘密。”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还强行将一个人的记忆……那些无聊的、冗长的、属于所谓‘神明’的垃圾……灌进了我的脑子里。”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厌恶,如同谈论一块粘在鞋底的污秽口香糖。
……
“我讨厌她。”凤筱总结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天气,“所以……”她摊开沾满血污的双手,做了一个极其无辜、又极其残忍的“抹脖子”的动作,宽大的幕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我才把她给杀了。”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然后以一种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这难道不是常识吗”的困惑语气,轻轻反问道:
“唯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这很正常,不是么?”
……
正常?!
弑神!诛杀上古唯一真神!在她口中,竟然如同拂去衣袖上的灰尘般……正常?!
这已经不是狂妄!这是彻头彻尾的、颠覆一切认知与法则的疯狂!
乱葬岗死一般的寂静。连呜咽的阴风都仿佛被这惊世骇俗的宣言吓得噤声。白骨在无声地颤栗,腐朽的棺木碎片发出细微的呻吟。卿九渊僵立在原地,湿透的身影如同被冰封的雕塑,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惊骇、茫然、审视,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担忧。他看着幕篱下那道被血染透的纤细身影,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骨的陌生与……恐惧?不是对她力量的恐惧,而是对她此刻状态、对她口中那轻描淡写的“正常”的恐惧!
清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朱煊身上散发的神火暖意都无法驱散。她死死地盯着凤筱,试图穿透那层薄薄的黑纱,看清那双赤色桃花眼此刻的神情。是疯狂?是冷漠?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灵梦的记忆灌入……那意味着什么?凤筱……还是她认识的那个筱筱吗?
秦鹤更是脸色惨白如鬼,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都浑然不觉。他看向凤筱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忌惮与……一丝如同看怪物的惊悚!弑神!还如此轻描淡写!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这绝不是力量层面的差距,而是一种本质上的……异类!
就在这死寂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的压抑氛围中。
……
凤筱似乎对众人的反应感到有些无趣。她轻轻“啧”了一声,沾满血污的手指随意地拂了拂幕篱垂下的白纱,露出了一小截线条优美的、同样沾染着点点暗红的白皙脖颈。
“好了,”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着点慵懒和漫不经心的调子,仿佛刚才宣布的只是踩死了一只蚂蚁,“这里又脏又臭,血味也难闻死了。”她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即使隔着幕篱也能感受到那份嫌弃,“我要去找点水,把这身脏衣服换了。”
她说着,竟真的不再理会如同石化般的三人,也不再看那白骨累累的乱葬岗深处,仿佛刚才那场惊世骇俗的弑神之举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插曲。她迈开脚步,沾满血污的素色绣鞋踩过腐朽的枯骨,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朝着乱葬岗外、远离池塘的方向走去。
那身被神血浸透的雪青素衣,在灰暗的背景下,如同一面宣告着神权陨落、旧秩序崩塌的、残酷而妖异的旗帜。
直到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乱葬岗边缘的灰雾中,卿九渊才如同从冰封中挣脱出来。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让他混乱惊骇到极点的思绪强行拉回一丝清明。
“笙笙!”他嘶哑地喊出声,湿透的身影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凤筱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什么神明陨落,什么惊天秘密,此刻都不及确认她的安危重要!他必须抓住她!必须弄清楚!
秦鹤没有丝毫犹豫,阴影涌动,紧随其后!主子的意志,就是他行动的唯一方向!哪怕前方是弑神者带来的未知深渊!
清晏看着那两道瞬间消失在灰雾中的身影,又看了看这片死寂的乱葬岗,最后目光落在地上那些被凤筱踩碎的白骨,以及……那滴落在枯骨上尚未干涸的、属于上古神明的暗红血迹。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凝重如山的决绝。朱煊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振翅落到她身边。
……
“朱煊,”清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坚定,“跟上去!盯紧她!”
她翻身跃上鸟背,青霄剑紧握在手。赤金色的流光再次撕裂无名城昏聩的天空,朝着那弑神者离去的方向,朝着那足以颠覆一切的未知风暴中心,义无反顾地追去!
神血染衣,幕篱遮颜。
弑神者踏骨而行,轻语“正常”。
旧神陨落的丧钟,已在无名城的乱葬岗敲响。
而新的纪元,将以何种疯狂与血色拉开序幕?
无人知晓。
唯有那沾满神血的素衣少女,她的下一步,便是命运掀开的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