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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铅灰色的天空如同浸透了脏水的抹布,沉沉地压向大地。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雨虽已停歇,但山林间湿气弥漫,泥泞的小路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水洼,倒映着昏沉的天光。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的腐败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尚未散尽的亡神道死气的阴冷。

在这片压抑的暮色中,两个灰头土脸、如同丧家之犬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里。正是从自家废墟中侥幸逃脱的曾贱和帝光母子。

曾贱走在前头,一手死死捂着胸口鼓囊囊的地方——那里藏着那个缺角的瓦罐,另一只手时不时扶着腰,嘴里骂骂咧咧:“哎呦——!这破路!硌死老娘了!那死丫头片子下手真黑!腰到现在还疼!” 她口中的“死丫头片子”,自然指的是凤筱。

帝光跟在后头,同样狼狈,裤腿沾满了泥浆,鞋底湿滑,走起来踉踉跄跄。他闻言,立刻凑上前,带着几分讨好的谄媚:“妈,您慢点!小心脚下!那丫头片子再狠,不也被您耍得团团转?最后还不是被那黑衣服的煞星抱着,血糊刺啦地跑了?我看啊,八成是活不成了!” 他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凤筱下场的幸灾乐祸。

“哼!那是!”曾贱得意地一扬下巴,牵扯到脸上干结的泥灰,疼得她龇牙咧嘴,但得意之色不减,“敢跟老娘动手?也不打听打听,当年你妈我在十里八乡,那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要不是看在那黑衣服煞星实在吓人,老娘非得……”

“妈!妈!快看!”帝光突然兴奋地打断她,指着曾贱捂着的胸口,“您说逅丫头留下来的东西……真那么值钱?”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

提到这个,曾贱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两盏点燃的油灯。她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荒郊野外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才小心翼翼地、如同捧出稀世珍宝般,从怀里掏出那个沾满黑灰、缺了一角的瓦罐。

瓦罐被油布和泥巴草草封着口。曾贱用指甲抠掉封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贪婪。她探头朝罐子里看了看,又用手指在里面拨弄了几下,发出铜钱碰撞的轻微脆响。

“值钱!绝对值大钱!”曾贱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变调,她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凑近帝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儿子脸上,“你想想!逅丫头是什么人?她留下来的东西,能是破烂吗?再说了……”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与有荣焉的、极其荒诞的炫耀表情,“帝逅留下来的东西绝对是值钱的,要不怎么说她还是个法官呢!”

“法官?!”帝光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妈!你说啥?逅姐她、她是法官?!”他印象里那个沉默寡言、总是皱着眉、最后为了改变无名城陋习而死的姐姐,什么时候成了高高在上的法官了?这简直比母猪上树还离谱!

“废话!”曾贱用力一拍大腿,斩钉截铁地说,“要不是法官,能认识字?能写这么多东西?”她指着瓦罐里那几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沾着污渍的粗糙纸张,仿佛那是盖着玉玺的圣旨。“你瞅瞅!这字!这纸!这、这气势!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有的!肯定是当大官的!法官!对!就是法官!”她似乎完全混淆了“识字”、“留下记录”和“法官”之间的逻辑关系,只认准了“法官”这个听起来就很有油水的身份标签。

帝光被他妈这强大的逻辑和笃定的语气说服了,或者说,他更愿意相信这个能带来“横财”的解释。他搓着手,兴奋得直跺脚,溅起一片泥水:“对对对!妈您说得太对了!逅姐肯定是当了大官!法官!那、那她留下的这些东西,”他贪婪地盯着瓦罐,“岂不是……官印?状子?还是……藏宝图?!”

“管它是什么!”曾贱一把将瓦罐重新捂回怀里,警惕地再次环顾四周,“反正是值钱货!等到了你二舅姥爷家,找个识字的先生问问,准能卖个大价钱!”她已经开始幻想卖了“宝贝”后,买新衣、盖新房、吃香喝辣的美好日子了。

两人沉浸在“即将发财”的喜悦中,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段。暮色更深,山林间开始响起夜枭凄厉的啼叫,晚风吹过湿漉漉的树林,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鬼哭。四周的黑暗仿佛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帝光缩了缩脖子,看着周围黑黢黢的山影,心里有点发毛。白天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那煞神般的黑衣男子,那小姑娘被贯穿肩膀的血腥画面,还有乱葬岗方向隐隐传来的、让人心悸的死寂感…都让他后怕不已。

……

“妈。”帝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凑近曾贱,压低声音,“你说,那个小姑娘,她、她真死了吗?”

曾贱正沉浸在对未来“好日子”的憧憬中,闻言不耐烦地撇撇嘴:“流了那么多血,被那煞星抱着跑,还能活?哼,死透了!活该!敢打老娘!”

“那……”帝光眼珠子转了转,脸上露出一丝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算计的精明,“妈,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给那个姑娘立个坟?”

“立坟?!”曾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嗓门都拔高了,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刺耳,吓得帝光赶紧去捂她的嘴。

“嘘!妈你小声点!”帝光紧张地东张西望。

曾贱扒拉开他的手,嗤笑一声,刻薄地说:“给她立坟?凭啥?她算老几?打伤老娘,没找她赔汤药钱就不错了!还给她立坟?美得她!”

“哎呀……妈!不是白立!”帝光急了,赶紧解释,脸上带着市侩的兴奋,“您想想!那小姑娘虽然死了,可她身边那个黑衣服的煞星多厉害啊!那动静,天崩地裂的!一看就不是凡人!肯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他舔了舔嘴唇,继续分析:“这种大人物,肯定重情义!他那么护着那小姑娘,要是知道咱们好心好意,给那小姑娘收了尸,还立了个坟!您说,他会不会一感动,就……”他做了个搓手指的动作,意思不言而喻——给钱!

曾贱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仿佛被点亮的油灯!“你是说——他、他会给谢礼?!”贪婪瞬间压倒了一切。

“对啊!”帝光一拍大腿,唾沫横飞,“肯定给!而且绝对是大手笔!说不定是金子!是银子!是那种会发光的宝石!妈您想想,咱们给她立个坟才花几个钱?弄点草席一卷,挖个浅坑一埋,再弄块最便宜的木头板子刻个‘无名氏之墓’,烧两张黄纸……顶天了也就几十个铜板!可那煞星一出手,”他张开双臂比划着,仿佛眼前堆满了金山银山,“那得是多少个铜板?!几百?几千?几万?!咱们就发大财啦!”

曾贱听得心花怒放,脸上的刻薄和怨毒都被巨大的贪婪所取代。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黑衣煞星感激涕零地捧着大把金银珠宝送到她面前的场景。

“好小子!还是你脑子活络!”曾贱用力拍了一下帝光的肩膀,拍得他一个趔趄,“比你那死鬼爹强多了!这主意好!一本万利!”

她浑浊的眼珠飞快地转动着,算计着细节:“对!立坟!还得立得像模像样点!显得咱们心诚!那煞星才肯多给钱!木头板子!不行!太寒碜了,显得咱们没诚意…得弄块像样点的石头!刻字就刻‘无名女侠之墓’?显得咱们敬重她!再买点好香烛,烧得旺旺的,让那煞星远远就能看见咱们的心意!”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稳操胜券:“到时候,那煞星看到咱们给他相好的立的坟,这么气派,这么用心!一感动,那谢礼……嘿嘿嘿!”她发出几声猥琐的低笑。

“对对对!妈您说得太对了!”帝光也兴奋得直搓手,“要气派!要显得咱们心诚!最好再哭两嗓子,显得咱们是真心疼那姑娘。”他努力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可惜演技太差,只挤出一点眼屎。

母子俩完全沉浸在这荒诞而贪婪的发财大计中,仿佛已经将“谢礼”收入囊中。他们全然忘记了凤筱那贯穿左肩的恐怖伤口是如何造成的,忘记了是谁先心怀叵测试图“相亲”,忘记了是谁用剔骨尖刀偷袭。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那点微不足道的“过节”和一条可能消逝的生命,都成了他们攫取财富的垫脚石。

“那——妈,咱们现在就去乱葬岗那边找找?”帝光有些迫不及待了。

“急什么!”曾贱瞪了他一眼,“黑灯瞎火的,万一那煞星还在附近怎么办?找死啊!先去你二舅姥爷家!等天亮了,打听清楚那煞星确实走了,咱们再偷偷摸摸过去!”她老谋深算地安排着,“到时候,挖坑、埋人、立碑……手脚麻利点!拿了‘宝贝’就走!绝不多留!”

“哎!听妈的!”帝光连连点头。

母子俩加快了脚步,仿佛前方不是穷亲戚的破屋,而是堆满金银的宝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只留下贪婪的算计和荒诞的“立坟”计划,在这片被诅咒过的山林间回荡,与那亡神道残留的死气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愚昧与卑劣的气息。

……

夜色已深。弦月如钩,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透出几缕清冷的微光,吝啬地洒在潺潺的溪流上。水声淙淙,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亘古的低语。

篝火在溪边不远处噼啪作响,跳跃的橘红色火焰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带来些许暖意。火光映照下,卿九渊盘膝而坐,如同一尊沉默的玄铁雕像。他玄色的衣袍在火光的烘烤下早已干透,露出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深寒如渊的眸子,此刻低垂着,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篝火旁沉睡的身影上。

凤筱裹着那件被他用魔元烘干的玄色外袍,侧躺在铺了厚厚一层干燥枯草和柔软苔藓的“床铺”上。卿九渊处理完伤口后,又寻来了这些,尽可能让她躺得舒适些。她依旧昏迷着,脸色在篝火的映照下不再那么死白,透着一丝病态的微红。左肩被洁白的细棉布层层包裹,看不出血迹渗出。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比之前平稳绵长了许多,不再带着那种令人心悸的杂音和破败感。

九幽续断膏的药效显然在发挥作用,霸道地对抗着诅咒,滋养着受损的肌骨。千年石钟乳髓的温养之力也在缓慢修复着她枯竭的元气。虽然依旧在生死线上徘徊,但最危险的时刻,似乎被卿九渊那笨拙却强硬的“庸医”手段,暂时拖住了脚步。

卿九渊的目光掠过她包扎好的左肩,掠过她沉睡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头,掠过那沾染了泥污却难掩精致的侧脸。深寒的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言。有尚未散尽的余悸,有看到她气息平稳后的微不可察的放松,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因她昏迷前那句“庸医”控诉而产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和委屈?

他守着她,如同孤狼守着自己仅存的幼崽。篝火的噼啪声,溪水的流淌声,夜风的呜咽声,交织成一片寂静的喧哗。在这片喧哗的寂静中,他敏锐的感知却如同无形的触角,早已捕捉到了远方山林间,那对母子猥琐的交谈和荒诞的“立坟”计划。

当帝光那“给她立个坟”的提议,和曾贱那充满贪婪算计的“一本万利”论调,如同最肮脏的蛆虫蠕动般传入他耳中时——

魔尊卿九渊,那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深寒如渊的眼底,仿佛投入了一颗极寒的冰核。

没有怒火滔天,没有煞气沸腾。

只有一片……冻结万物的、纯粹到极致的死寂。

那死寂之下,是足以让九幽黄泉都为之冻结的冰冷杀意。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摇曳的篝火,穿透浓重的夜色,遥遥望向无名城乱葬岗的方向。薄唇,无声地抿成了一条冰冷、锋利、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直线。

——立坟?

——谢礼?

呵。

那对母子,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精心算计的“发财大计”,为他们自己掘开的,是怎样的一座通往真正地狱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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