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翁德里斯焦黑的旷野,裹挟着尘埃与未散尽的硝烟气息。天幕低垂,铅灰色的云层压着远处无名城模糊的轮廓,像一块沉甸甸的、浸透了血泪的抹布。虚数织叶者们的陨落之地,依旧弥漫着一种悲怆的寂静,连风都带着呜咽。
几道人影伫立在荒原之上,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几杆不屈的旗。
凤筱叼着一根随手扯来的枯草茎,百无聊赖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焦黑的碎石。她脖颈前,玄天仪所化的吊坠在衣襟间若隐若现,流转着亘古的微光。一只只有她能看见的荧光水母——小纤,正飘在她耳边,水母伞盖的颜色正从忧郁的深蓝快速变幻成暴躁的紫红。
“无聊!无聊透顶!”小纤的声音直接在凤筱脑海里炸开,带着一股子电子音的尖锐,“看这破地方!灰扑扑的,死气沉沉!宿主,我们为什么不能去点有意思的地方?比如找火独明烤只虚空兽尝尝?或者让时云把时间倒回去看看织叶者们打架?再不济找朱玄听听骨铃讲鬼故事也比在这吹冷风强!”
凤筱嚼着草茎,没理它,目光却投向站在最前方的卿九渊。他身姿挺拔如孤峰绝仞,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发带束起,侧脸线条冷硬,眼神沉静地望向无名城的方向。那柄名为“修罗”的神剑,并未出鞘,只是静静负在他身后,剑鞘古朴,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悸的煞气无声流淌。
“笙笙。”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传入凤筱耳中。
凤筱撇撇嘴,把草茎吐掉:“干嘛?”她对这位血脉相连的兄长,向来是直呼其名“卿九渊”,这声“笙笙”听着就让她浑身不自在。
“无名城,”卿九渊的目光没有移开,“帝逅的遗愿。你我同去。”
不是商量,是陈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哦。”凤筱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她倒无所谓去哪,只要不是继续在这里吹风,或者被塞进某个莫名其妙的小组就行。
……
这时,清悦的女声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冰雪初融般的清澈与坚定。
“阿渊,筱筱。”清晏走了过来。她一身素雅却不失英气的劲装,长发如瀑,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部分。她腰间悬着两柄剑,一柄古朴厚重,青铜剑身嵌暗金星痕,正是“伴君眠”;另一柄则收在伞筒之中,朱漆竹节,鎏金云纹,是那柄可化伞为剑的“青霄”。她看向凤筱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温柔的纵容。
“无名城情况未明,阿渊实力虽强,但筱筱……”清晏眼中掠过一丝担忧,“我随你们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卿九渊断然拒绝,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笙笙有我。”
清晏还想说什么,凤筱已经抢先开口,语气带着点不耐烦的骄纵:“清晏姐姐,你瞎操什么心?我跟着卿九渊,还能让他把我丢了不成?”她拍了拍腰间看似普通、实则蕴藏着惊天变化的青筠杖,“再说了,我还有……呃、没什么,还有三位师父给的保命玩意儿,死不了。”她没说出口的是,清晏那份过于细致的关心,有时让她觉得像被束缚的蛛网。
小纤在她脑海里同步吐槽:“就是!我家的宿主可是天命大魔王!带着三个颠公师父传承的挂王!区区无名城,怕它个鬼?”水母的颜色瞬间变成了斗志昂扬的橙红。
……
齐麟扛着他那柄巨大狰狞、缠绕着不祥黑气的死神镰刀望亭,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他身侧,墨徵一袭月白衣衫,容颜清冷如画,手中那柄名为守月的折扇轻轻摇动,仿佛驱散的不是风,而是无形的尘埃与烦忧。两人站在一起,一邪肆一清雅,气场却奇异地交融。
“行了,晏晏。”齐麟咧嘴一笑,带着点痞气,“九渊兄护他妹子跟护眼珠子似的,你瞎掺和什么?不如想想我们该去哪边‘活动活动筋骨’。”他意有所指地掂了掂手中的巨镰。
“……天天就知道‘晏晏’,你就不能好点吗?墨徵,你快管管!”
墨徵无奈地摇摇头,合上折扇轻敲了下齐麟的脑袋,“齐麟,收敛些。”
墨徵合拢折扇后,又把扇骨在掌心轻轻一敲,声音清冷:“翁德里斯虽大,但虚数裂痕不止一处。分散探查,效率更高。”他目光扫过在场几人,“我与麟去‘叹息回廊’,那边残留的虚空波动最诡异。”
清晏见卿九渊态度坚决,凤筱也一脸“别管我”的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沉吟片刻,目光投向更远处荒原上几处扭曲的空间裂隙:“也好。那我去‘沉星谷’,据说那里曾有织叶者‘弦歌’最后的气息残留,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分组瞬间敲定。
卿九渊、凤筱,目标明确,直入无名城,寻找帝逅遗族,了结因果。
齐麟、墨徵,前往神秘莫测、空间紊乱的“叹息回廊”。
清晏孤身前往气息沉郁、传说有星骸坠落的“沉星谷”。
……
没有多余的废话,亦无需煽情的告别。在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上,每一分力量都弥足珍贵,每一个方向都潜藏着未知的风险与机遇。他们本就是这片星空下的异类,习惯了独行或与最信任的同伴并肩。
“保重。”墨徵对着清晏和卿九渊方向微微颔首。
“小灵芝,别给阿渊添太多麻烦。”齐麟冲着凤筱促狭地眨眨眼,换来后者一个毫不客气的白眼。
“筱筱,万事小心。”清晏最后叮嘱了一句,目光落在卿九渊身上,“九渊,护好她。”
卿九渊只回了一个字:“嗯。”分量却重逾千斤。
三道身影,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消失在荒原的风沙与空间涟漪之中。
原地只剩下卿九渊和凤筱。
“走了,笙笙。”卿九渊迈开步伐,朝着那破败压抑的无名城走去。他的步伐沉稳有力,仿佛前方不是龙潭虎穴,而是寻常巷陌。
凤筱撇撇嘴,嘀咕了一句“啰嗦”,但还是快步跟了上去,青筠杖在她手中看似随意地转动着,杖头那几朵洁白的栀子花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
小纤在她耳边小声哔哔:“宿主,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破城看着就不吉利!比朱师父的亡神道还阴间!”颜色又变成了警惕的明黄色。
“闭嘴,再吵把你丢给时师父关进时间循环里看一万遍帝逅她老妈的照片。”凤筱在脑内恶狠狠地威胁。
小纤瞬间蔫了,颜色变成了委屈的淡蓝色:“……你好毒。”
……
无名城的城门早已腐朽不堪,半歪斜地挂着,形同虚设。城内景象比城外更加不堪。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街道狭窄泥泞,散发着食物腐败和牲畜粪便混合的酸臭味。行人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呆滞,看到两个衣着光鲜,相对而言、气质迥异的外来人,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令人不适的贪婪和窥探所取代。
卿九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意更甚。凤筱则毫不掩饰地皱紧了鼻子,一脸嫌弃:“什么味啊!比朱玄师父熬的‘万魂汤’还难闻!”
在几个畏缩孩童的指引下,他们很快找到了帝逅的家——一间稍微不那么歪斜,但同样破旧的土屋。院墙塌了一半,院子里散养着几只瘦骨嶙峋的鸡。
刚走到院门口,一个穿着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粗布衣裳的中年妇人就眼尖地看到了他们。妇人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却透着一股与这贫瘠环境格格不入的精明和……急切?她几乎是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离她最近的凤筱的手腕。
“哎呦!你们是?是……是外面来的大恩人?”妇人曾贱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一种夸张的惊喜,指甲几乎要掐进凤筱的皮肉。
凤筱猝不及防,手腕被抓得生疼,下意识就想甩开。卿九渊的眼神瞬间冷冽如冰,修罗剑鞘似乎都嗡鸣了一下。但凤筱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她倒要看看,这妇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嗯。”凤筱忍着不适,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卿九渊也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嗐!那还站在外面干嘛?快进快进!外面风大,灰也大!”曾贱的热情简直能灼伤人,不由分说地拽着凤筱就往屋里拖,力气大得出奇。她扯着嗓子朝屋里喊:“帝光啊!帝光!死小子快出来!来贵客了!快来招呼客人喽!”
屋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不耐烦的声音:“妈!又怎么了?我都说了我不想相亲!家里穷得叮当响,姐姐那点抚恤……呃……”
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趿拉着破草鞋走了出来。他长得还算周正,但眉眼间那股子懒散、怨怼和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他目光扫过卿九渊,被对方冷冽的气势慑了一下,缩了缩脖子,随即落在被母亲拽着的凤筱身上。
凤筱今日并未着神装,只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月白色劲装,束着高马尾,不施粉黛。然而她穿越者的灵魂与这具皮囊融合后,本就带着一种超越凡俗的灵秀与桀骜,眉眼精致如画,肌肤莹白胜雪,在这破败灰暗的环境里,简直像一颗骤然坠落的明珠,光芒刺眼。
帝光眼中先是闪过惊艳,随即又被一种刻薄的挑剔取代,他撇撇嘴,对着曾贱抱怨:“妈!怎么又来人了?我可不想相亲!家里没钱!你看看她……”他伸手指着凤筱,语气充满嫌弃,“一看就是身无分文的穷酸样!细皮嫩肉的,能干啥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娶回来当祖宗供着吗?”
凤筱:“……?”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简直要被这母子俩的脑回路气笑了。
心想:谁来这里相亲了?!你们母子俩脑子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我长什么样吃你家大米了?小纤!给我记下来!这帝光,列入‘青筠杖首抽体验名单’!
小纤在她脑海里疯狂闪烁,颜色瞬间炸成了代表极度愤怒和荒谬的猩红色,还带点气笑的粉光斑:“啊!宿主!他骂你穷酸!他居然敢嫌弃你!宿主!抽他!用青筠杖抽他!把他那张破嘴抽成三瓣!真的是气死本系统了!火独明!时云!朱老师!你们的宝贝徒弟被人当成相亲市场上的滞销品了!快显灵啊!”
曾贱仿佛没听见儿子的抱怨,也没看到凤筱瞬间黑沉的脸色和卿九渊周身骤然降至冰点的气压。她依旧死死抓着凤筱的手腕,脸上堆满了自以为和蔼可亲、实则令人作呕的笑容。
“小姑娘,”曾贱凑近凤筱,一股浓重的头油味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扑面而来,凤筱胃里一阵翻腾,“你应该……还没对象吧?”她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凤筱脸上逡巡。
凤筱强忍着把手腕抽回来顺便给这妇人一个过肩摔的冲动,冷冷道:“嗯?”她倒要看看这老虔婆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哎呦!不愧是我,一看就知道!”曾贱一拍大腿,脸上笑开了花,仿佛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鉴定。“来来来,小姑娘,别害羞!阿姨看你长得俊,名字也好听,跟我们家有缘!阿姨给你找几个好对象!保证个个都是勤俭持家、踏实肯干的好后生!”说着,她竟真的从怀里一个油腻腻的布包里,掏出了几张皱巴巴、边缘都卷了毛的黑白照片!
她怎么知道名字好听的?凤筱腹诽。
照片上的男人,要么歪瓜裂枣眼神呆滞,要么一脸苦大仇深仿佛欠了全世界的钱,要么就是贼眉鼠眼透着猥琐。凤筱只扫了一眼,就觉得眼睛受到了严重的污染。
心想:真是丑陋他妈给丑陋开门,丑陋到家了!救命!火独明!时云!朱玄!三位师父!你们的小徒弟快要亡了!不是战死的,是被丑死的和被这奇葩的脑回路气死的!
“阿姨,”凤筱的声音已经冷得像冰渣子,“我不需要。”
“哎呀,害羞什么!”曾贱完全无视了凤筱的拒绝,硬是把照片往她眼前塞,“也老大不小了……”她上下打量着凤筱,“虽然看着嫩点,但总有十二三了吧?在我们这儿啊,十二三定亲正合适!”
“阿姨,我才十二,”凤筱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未成年!”她着重强调了最后三个字。
这老妖婆是法盲吗?还是这破地方真是法外之地?娃娃亲?十五岁成家立业生孩子?这都什么年代了?!这破地方简直是文明的毒瘤!
“未成年又怎么了?”曾贱一脸“你这孩子真不懂事”的表情,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凤筱脸上了,“像我们这里呀,一出生都能定娃娃亲了!有的就十五岁成家立业了,更别提有孩子了!你看看隔壁王二妞,十四岁就抱上大胖小子了!小姑娘,听阿姨的,早点找个好人家,生儿育女才是正经!女人家家的,读那么多书,抛头露面打打杀杀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她说着,目光还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旁边如寒冰塑像般的卿九渊,似乎在嫌弃他“带坏”了自家“未来儿媳”。
卿九渊沉默着:“……”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无声地搭在了修罗神剑的剑柄之上。那古朴的剑柄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一股森然、纯粹、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杀戮剑意,如同沉睡的凶兽睁开了猩红的眼眸,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院中几只瘦鸡仿佛感应到了灭顶之灾,咯咯惨叫着扑腾着翅膀,一头扎进了坍塌的土墙缝隙里,瑟瑟发抖。
整个破败的小院,温度骤然下降。泥泞的地面似乎凝起了一层看不见的寒霜。曾贱还在唾沫横飞地推销她的“好对象”,帝光则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一脸看好戏的惫懒模样,浑然不觉致命的危机已然降临。
凤筱清晰地感受到了身边兄长那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恐怖气息。她太了解卿九渊了,这位修罗神剑的主人,护起短来是毫无道理可讲的。帝光母子在他眼里,此刻恐怕连蝼蚁都不如,是真正意义上的“该杀”。
就在那修罗剑意即将喷薄而出,将这对愚昧贪婪的母子彻底碾成齑粉的前一刹那——
凤筱动了。
她不是去拦卿九渊的剑,而是猛地一抬手,并非攻击,而是快如闪电般,用她那白皙纤细、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指,精准地一把捂住了卿九渊即将吐出那个冰冷杀字的口。
少女的手掌带着温热的触感,紧紧贴在他微凉的唇上。
卿九渊周身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猛地一滞。他垂眸,看向身侧的妹妹。凤筱也正抬头看他,那双漂亮的、总是带着桀骜不驯光芒的眸子里,此刻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和一丝……狡黠?
她微微摇了摇头,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信息:卿九渊,你就省点力吧!别脏了你的剑。不值得。看我的。
……
与此同时,在她指缝间,在她紧贴着卿九渊嘴唇的手掌遮挡下,她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微勾动了一下。那根一直被她看似随意握在手中的青筠杖,杖头那几朵洁白栀子花的花蕊深处,一点琉璃色的光芒,微不可察地、极其隐晦地闪烁了一下。
无声无息,无色无味。
一缕比蛛丝还要纤细、几乎融入空气的淡粉色微尘,如同被无形之风卷起,极其轻柔地、精准地飘向了还在喋喋不休、试图把一张猪头三照片塞给凤筱的曾贱,以及靠在门框上翻着白眼、一脸“你们这些城里人就是事多”表情的帝光。
桃初之玄——发动!
小纤在她脑海里激动地变换着荧光,颜色变成了兴奋的亮紫色:“来了来了!宿主的拿手好戏!以幻术惑敌,以Iq谋破局!关门放狗……不对,是放‘桃花煞’!看好戏开场!”
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