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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霏关的硝烟似乎暂时平息了,破碎的天空裂缝被神王的伟力暂时弥合,残留的异世光影(Lumaris)如同褪色的疮疤,黯淡地贴在天幕上。

军营依旧驻扎在废墟边缘,但那股劫后余生的喧嚣与篝火旁的暖意,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在了凤筱的世界之外。

她没有回到军营。

她在靠近那片曾引发崩塌的核心之地边缘,寻了一处相对完整、能遮风挡雨的残破石屋,住了下来。

石屋不大,墙壁布满裂痕,屋顶漏着几缕天光,地面是冰冷的夯土。没有床铺,只有一堆干燥的、带着青草气息的茅草。

这里,远离了同伴们有意无意投来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远离了那些让她无处遁形的关切。

她需要独处。

需要一片……能让她独自舔舐心口那个巨大空洞的、冰冷的角落。

……

自那片被时空乱流强行撕开、又无情夺走的梦境水乡归来后,有什么东西,在凤筱的灵魂深处……彻底碎裂了,又或者说,凝固了。那双赤红色的眼瞳里,曾经燃烧的桀骜野火,被一种更深沉、更寂静的、如同万年冻土般的哀伤所覆盖。她不再像一头时刻准备炸毛的小兽,反而安静得……令人心慌。

她开始了一种近乎刻板的、徒劳的模仿。

……

清晨,当第一缕苍白的天光艰难地穿透破碎的天穹,落在石屋冰冷的门槛上时,凤筱便准时起身。

她换上了一身不知从哪个废墟角落里翻找出来的、洗得发白、同样带着水乡风情的粗布衣裳——窄袖短褂,宽松的束脚裤,布料粗糙,却意外地合身。

她将那头标志性的红黑渐变长发,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笨拙地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

然后,她会走到石屋角落。

那里,静静地靠着一只崭新的、散发着清冽竹香的竹编鱼篓。篓身编织得细密精巧,是军营里手艺最好的沈惊木默默送来放在门口的。

旁边,还倚着一根打磨得光滑趁手的竹制鱼竿。这两样东西,成了她与那个逝去梦境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凤筱会极其认真地背起竹篓。篓子对她此刻的身体——九岁形态来说,还是有些大了,篓底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胛骨上。她小心地调整着背带,直到找到最稳妥的姿势。

然后,拿起鱼竿,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做完这一切,她才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随时会散架的木门,踏入外面依旧带着硝烟余烬和异世冰冷气息的空气里。

她的目的地,是废墟边缘一条尚未被彻底污染、顽强流淌的浑浊小溪。溪水带着铁锈和尘埃的颜色,水流缓慢,死气沉沉。岸边是焦黑的泥土和碎石。

去往小溪的路,是一条被踩踏出来的、布满碎石瓦砾的小径。

凤筱背着竹篓,提着鱼竿,小小的身影走在这条小径上。她的步伐迈得并不快,甚至有些……刻意的缓慢。

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小小的布鞋踏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

她总是……容易落后。

明明可以走得快些,明明那条浑浊的小溪就在不远的前方清晰可见。

可每走几步,她的脚步就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甚至……微微停顿一下。

小小的肩膀会无意识地朝身后侧偏转一个微小的角度,赤红色的眼瞳里,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因为她想等。

等那个记忆中熟悉的、带着鱼腥味和皂角清香的佝偻身影,能像无数次那样,迈着略显蹒跚却轻快的步子,从后面“啪嗒、啪嗒”地跟上来,用沙哑带笑的乡音唤她:“小白鱼,慢点走,等等爷爷咯!”

她屏住呼吸,仿佛能听到风穿过废墟缝隙的呜咽声中,夹杂着一丝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的轻响。她的小耳朵会微微动一下,赤瞳里的期待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

然而,身后只有死寂。

只有冰冷的、带着尘埃的风,吹拂着她鬓角的碎发,带来一片空茫。

那期待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地沉没,消失在她眼底那片寂静的冻土里。

她会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抿一下唇,然后,重新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背上的竹篓似乎又沉了几分。

来到浑浊的小溪边,她会选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坐下。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

放下竹篓,将鱼竿小心地理顺。鱼钩是简陋的铁钩,鱼饵是她在附近潮湿泥土里挖出的、还在蠕动的蚯蚓。

她学着记忆中爷爷的样子,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将蚯蚓穿在鱼钩上。小小的手指沾满了泥土和蚯蚓冰冷的粘液。

然后,甩竿。鱼线划破浑浊的空气,带着微弱的破空声,落入颜色黯淡的溪水中,只激起一圈小小的、很快便消散的涟漪。

……

等待。

死寂的等待。

浑浊的溪水几乎看不到任何生机。偶尔,只有一两条瘦小得可怜的、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小鱼,在浑浊的水面下迟钝地游过,对那简陋的鱼钩毫无兴趣。

时间一点点流逝。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单薄的粗布衣裳。她小小的身体坐得笔直,赤红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根漂浮在水面的、简陋的芦苇浮漂。那专注的模样,仿佛在完成一件关乎生死的大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刻钟,也许一个时辰。

……

突然!

那根静止的芦苇浮漂,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下沉了一下!

凤筱赤红色的眼瞳瞬间亮了起来!像被投入火星的干草堆!

一种纯粹的、孩童般的惊喜猛地冲破了眼底的沉寂!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上一提鱼竿!

“哗啦——!”

水花溅起!

鱼钩上,果然挂着一条……只有小拇指长短、瘦得可怜、鳞片黯淡无光的小杂鱼!它在空中徒劳地、微弱地扭动着身体。

这微不足道的收获,在任何渔夫眼中都近乎可笑。

然而,凤筱的脸上,却瞬间绽放出一个……极其明亮、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仿佛能驱散废墟的阴霾,照亮她苍白的小脸,连带着那双赤红的眼瞳都熠熠生辉!

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是发自内心的、巨大的喜悦!

她猛地转过身!

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抓着还在扭动小鱼的手高高举起,赤红的眼瞳里盛满了璀璨的星光,朝着身后那片空旷的、只有断壁残垣的河岸,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无比雀跃和期待的声音,大声地、清晰地喊道:

“爷爷!快看!我钓到啦!是条鲫鱼!晚上可以熬汤啦!”

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欢快,在寂静的废墟上空回荡,传出去很远很远。

——因为她想看!

她想看爷爷听到她喊声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绽放的、如同秋菊般温暖灿烂的笑容!

想看那双浑浊却温润的眼睛里,盛满对她“战利品”的赞许和骄傲!想看他乐呵呵地提着鱼篓走过来,用粗糙的大手摸摸她的头,夸一句“我家小白鱼真能干!”

……

她举着小鱼,维持着转身的姿势,脸上灿烂的笑容如同凝固的阳光,赤红的眼瞳死死地、充满期待地……盯着身后那片虚空。

一秒。

两秒。

三秒……

只有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从她脚边掠过,吹动她粗布衣裳的衣角。

只有废墟死寂的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残酷地……淹没了她雀跃的呼喊和她眼中璀璨的星光。

那灿烂的笑容,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火焰,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僵硬、凝固、最终……彻底熄灭。

赤红色的眼瞳里,那璀璨的星光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一片更深沉、更冰冷的荒芜所取代。那是一种……连失望都显得多余的、彻底的死寂。

她高高举起的手臂,一点点、沉重地垂落下来。那条还在徒劳扭动的小鱼,被她无意识地、紧紧地攥在手心,鳞片硌着掌心细嫩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

她没有哭。

只是默默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重新面对着浑浊的溪水。将那条微不足道的小鱼,从鱼钩上解下。

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迟滞的麻木。她没有将它放进身后的竹篓,只是随手,将它扔回了浑浊的溪水里。

小鱼扭动着,很快消失在黯淡的水面下,连一丝涟漪都未再留下。

凤筱重新坐回冰冷的石头上,拿起鱼竿,穿好新的蚯蚓,甩竿入水。动作重复着,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只是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再无一丝波澜。赤红的眼瞳空洞地望着水面,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充满期待的欢愉,从未发生过。

……

回去的路,依旧沿着那条碎石小径。

这一次,凤筱走在了前面。她小小的身影背着空荡荡的竹篓,脚步依旧不快。初秋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零零地投在焦黑的土地上。

走着走着,她会突然停下脚步。

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努力地、极其用力地挤出一个……笑眯眯的表情。嘴角努力向上弯起,试图模仿记忆中爷爷那种温暖慈祥的笑意。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赤红色的眼瞳里,努力地想盛满某种叫做“开心”的情绪,望向身后的……虚空。

——因为她想听!

她想听到那个沙哑苍老、带着浓浓乡音的声音,在她转身时,带着笑意和宠溺地响起:“小白鱼,走慢点,看着路!别摔着咯!” 或者,“今天没钓到大鱼?没事没事,明天爷爷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维持着那个有些僵硬、有些用力过猛的笑脸,赤红的眼瞳亮晶晶的,充满期待地“望”着身后那个并不存在的身影。

……

风,卷起焦黑的尘土,吹过她努力弯起的嘴角,带来一丝干涩的凉意。

身后,只有废墟永恒的沉默,和夕阳将她孤独的影子拉得更长、更萧索的回应。

那努力挤出的笑容,如同风化的石雕,在死寂的空气中一点点剥落、碎裂。

最终,只留下一片冰冷的、茫然的空白,凝固在她苍白稚嫩的脸上。

赤红色的眼瞳里,那点强装出来的光亮,也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的荒芜。

她默默地转过身,不再回头。

小小的肩膀微微垮塌下去,背着那只空荡荡的、似乎比来时沉重了千百倍的竹篓,一步一步,踏着夕阳冰冷的余晖,走向那座同样冰冷残破的石屋。

“吱呀——”

木门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石屋内一片昏暗。

凤筱没有点燃任何灯火。

她只是默默地放下鱼竿,解下背上那只空空的竹篓。篓底干净得连一丝水汽都没有。

她走到那堆干燥的茅草铺前,没有躺下,只是抱着膝盖,蜷缩着坐了下来。小小的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下巴抵在膝盖上,赤红色的眼瞳在黑暗中睁得很大,却没有任何焦距。

石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她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

许久,许久。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极其压抑的、仿佛从破碎的心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疲惫和迷茫的气音:

“……爷爷……”

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羽毛飘落,瞬间便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在冰冷角落的、小小的石像。

背上的竹篓仿佛卸下了,但心口那个被生生剜去的空洞,却依旧在无声地流血,流淌着名为思念的、冰冷的剧痛。

……

日复一日。

清晨出门,背着竹篓,提着鱼竿,脚步缓慢,想等。

溪边垂钓,偶尔收获,转身雀跃高呼,想看。

归途在前,转身挤笑回望,想听。

然后,在每一次无声的、冰冷的落空后,在死寂的沉默中,一点点熄灭眼中的光,一点点冻结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将那份刻骨的思念和巨大的失落,更深地、更痛地……埋进心底那片冻土之下。

那崭新的竹篓,篓底始终空空如也。

那浑浊的溪水,从未映照出第二个人温暖的笑容。

那碎石小径上,永远只有一道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孤零零的、小小的影子。

她活成了爷爷的影子,在每一个重复的、徒劳的动作里,固执地寻找着那个早已消散在时空彼岸的、温暖的港湾。

每一次模仿,都是一次清醒的凌迟。每一次期待落空,都在那心口的空洞上,再添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

虐,不在于嚎啕大哭,而在于这日复一日的、无声的、清醒的、自我折磨的……等待与模仿。

在于那份明知是幻梦、却无法停止的、深入骨髓的渴望和……永远无法被回应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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