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六月廿七,南京。
玄武湖畔,魏国公府昔日雕梁画栋的宅邸,如今已是人去楼空,朱漆大门上贴着交叉的封条,在盛夏的烈日下显得格外刺眼。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军士持戟肃立,将这座占地百亩的豪奢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府内,抄家仍在继续。
“哗啦——!”
名贵瓷器被从多宝阁上扫落,在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绫罗绸缎、古玩字画、金银器皿……如山的财物从库房、密室、地窖中被源源不断搬出,在前院空地上堆积成山。账房先生们汗流浃背地拨弄算盘,书吏们埋头记录,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汗臭与隐隐的血腥气**。
陈静之负手立在抄家现场的廊下,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他身上仍穿着那件染血的绯袍,肩甲上的刀痕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三日不眠不休,让他的眼窝深陷,下颌冒出青色的胡茬,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寒潭深处的冰。
“大人,”沈炼快步走来,压低声音,“初步清点,库房现银八十七万两,黄金 三万两,各地钱庄银票折银约一百二十万两。田契、地契、房契 装满 三口大箱,初步估算,田产 不下 二十万亩,店铺 三百余间,宅邸 七十余处,遍布 南直隶、浙江、江西。古玩、字画、珍宝 无算,尚在 清点。”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还在 后花园 假山 下的 密室中,起获 铠甲 三百领,强弓硬弩 五百张,刀枪 上千,火药 十余桶。另有……龙袍 一袭,冕旒 一顶。”
最后四字,轻如蚊蚋,却重如千钧。
陈静之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记下。龙袍、冕旒 单独 封存,派 最 可靠 的 人,连夜 押送 进京,直呈 御前。路上 若有 半分 差池,提头 来见。”
“是!”沈炼凛然应诺,转身欲去安排。
“慢着。”陈静之叫住他,“徐辉祖 世子 徐文爵,有 下落 了 吗?”
沈炼面色一凝,摇头道:“回大人,尚无。那夜 混乱,徐文爵 趁乱 逃脱。我们 搜查 全城,封锁 水陆 要道,皆 未 发现 其 踪迹。此人……仿佛 人间蒸发 一般。”
“人间蒸发?”陈静之冷笑一声,“他 一个 养尊处优 的 公子哥,在 这 南京城,若 无人 接应,能 躲 到 哪里 去?继续 搜,掘地三尺,也 要 把 他 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沈炼领命,却又 迟疑道:“大人,还有 一事。我们 在 徐辉祖 书房 暗格 中,发现 一批 与 京中 往来 的 密信。其中……有 几封,印鉴 模糊,但 信笺 纸质、墨色,与 宫中 用度 极为 相似。且……收信人 落款 处,有 一个 极其 隐晦 的 标记,似 是……是 坤宁宫 的 暗记。”
坤宁宫!
陈静之瞳孔 骤缩。那是 当朝 皇后 的 寝宫!
“信 在 何处?”他声音 陡然 变冷。
沈炼从怀中 小心翼翼 取出 一个 扁平的 檀木匣,双手 呈上。陈静之打开,里面 整整齐齐 码着 七八封 信。信笺 是 御用的 “ 梅花玉版笺 ”,淡黄 底色,隐现 梅花 暗纹,纸质 柔韧 挺括。墨色 乌黑 沉厚,带着 淡淡的 龙涎香 气——这是 内府 特供 的 “ 乌玉 墨 ” 独有 的 气味。
他抽出 最上面 一封,展开。信 上 只有 寥寥 数语,字迹 娟秀 中 带着 一丝 凌厉:
“江南 事 急,徐 公 当 速 决。漕 粮 三 十万石,已 备 于 镇江 三 号 仓。凭 此 印 信 可 取。秋 水 长 天,静 待 佳 音。”
没有 署名,没有 日期。但 信纸 右下角,用 极淡 的 朱砂,勾勒 着 一个 小小的、展翅 欲飞 的 凤凰 图案。
凤……坤宁宫 主位,皇后 印信,正 是 “ 金凤 ”!
陈静之捏着 信纸 的 手指,微微 发白。皇后……当朝 皇后 张氏,出身 勋贵 世家,其父 乃 英国公 张辅。张皇后 性情 温婉,素有 贤名,在 宫中 并 不多 问 政事。她……会 是 “ 清流会 ” 在 宫中 的 内应?还是……有人 假借 其 名?
“此事,”陈静之缓缓 合上 木匣,声音 低沉 如 铁,“除 你 之外,还 有 谁 知晓?”
“只有 卑职 与 两名 最先 发现 的 ‘ 暗影 ’ 兄弟。”沈炼低声道,“卑职 已 令 他们 守口如瓶。”
“很好。”陈静之将 木匣 递给 他,“此物,你 亲自 保管,不得 让 任何 人 经手。另外,那 两名 兄弟,调 他们 去 北边 公干,没有 我的 命令,不得 回 南京。”
“是!”沈炼明白 其中 利害,郑重 接过 木匣,贴身 藏好。
“徐辉祖 府中 其他 人,审讯 得 如何?”陈静之转而 问道。
“回大人,徐辉祖 妻妾 子女 共 三十七 口,除 徐文爵 在逃,余者 皆 已 下狱。其 管家、账房、心腹 家将 等 一百 余 人,也 已 收押。经过 三日 拷 讯,”沈炼眼中 闪过一丝 不忍,但 很快 被 冷硬 取代,“有 十 三人 受刑 不过,招供 出 一些 线索。据 其 交代,徐辉祖 与 江西 宁王 往来 甚密,近 一年 来,有 多 批 军械、粮草,通过 徐家 的 漕船,秘密 运往 南昌。另外,徐辉祖 在 松江、宁波 等地 的 私港,常年 有 海船 往来 倭国、琉球,交易 之物,除 丝绸、瓷器 外,亦 有 铁器、硝石 等 违禁 之物。”
“宁王……海贸……”陈静之眯起 眼睛。果然,徐辉祖 的 网,撒 得 比 想象中 还要 大。“可 有 账册 凭证?”
“有。”沈炼点头,“在 密室 中 起获 的 账册 内,有 专 册 记录 与 宁王 府 及 海外 的 交易。数目、时间、经手人,一 应俱全。已 单独 封存。”
“好。”陈静之眼中 寒光 一闪,“将 这些 口供、账册,连同 之前 查获 的 罪证,一并 整理 成册,抄录 三份。一份 呈送 陛下 与 摄政王,一份 存档,一份……我 另 有用处。”
“是!”沈炼应道,犹豫 片刻,又道:“大人,还有 一事。我们 在 搜查 时,发现 徐辉祖 书房 的 暗格 有 被动过 的 痕迹。虽然 掩饰 得 很好,但 卑职 仔细 查验,发现 有 几 处 机括 的 灰尘 被 擦去,且 暗格 内 有 新鲜 的 划痕。似乎……在 我们 到来 之前,已 有 人 先 一步 进入 过 密室,取走 了 一些 东西。”
陈静之霍然 转身,目光 如电:“确定?”
“确定。”沈炼沉声道,“且 此人 手法 极其 老道,若非 卑职 对 机关 之术 略通,几乎 难以 察觉。取走 的 东西 不多,但 位置 很 关键,应 是 最 紧要 的 物件。”
“‘ 清流会 ’……”陈静之低声 吐出 三个字,脸色 阴沉 得 可怕。徐辉祖 落网,但 “ 清流会 ” 的 人 却 抢先 一步,将 最 关键 的 证据 取走!这 说明 什么?说明 徐辉祖 府 中,甚至 他 身边,一直 有 “ 清流会 ” 的 人!而且 地位 不低,能 在 徐辉祖 被 捕 后、大军 查封 前,神不知鬼不觉 地 进入 密室!
“查!”他从牙缝 里 挤 出 一个字,“徐辉祖 被 捕 前后,所有 接触 过 书房 的 人,包括 他 的 妻妾、子女、管家、仆役,乃至 看守 的 军士,一个 一个 地 审!我 要 知道,是 谁,在 我们 眼皮 底下,拿走 了 东西!”
“是!”沈炼肃然 领命。
就在这时,赵铁 匆匆 从 外面 跑 进来,脸色 凝重,手中 捧着 一个 细长 的铜管。
“大人!京城 八百里加急!”
陈静之接过 铜管,拧开 封蜡,抽出 里面 卷 得 紧紧 的绢帛。展开,只 扫 了 一眼,脸色 便 微微 一变。
绢帛 上,是 摄政王 陈显 的亲笔 手谕,字迹 潦草,显然 是 在 急迫 中 写成:
“静之吾弟:京中 有变。英国公 张辅、成国公 朱勇 等 一干 勋贵,联 同 十三 道 御史、六科 给事中,并 部分 文臣,以 ‘ 滥杀 无辜、构陷 忠良、动摇 国本’为名,上 书 弹劾 于 你。弹章 堆积如山,言 辞 激烈,甚 至 有 ‘ 清君侧’之 语。陛下 震怒,然 群情 汹汹。朕 已 将 弹章 留中,然 压力 日增。江南 之事,需 速 战 速决。徐辉祖 罪证,务 求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宁王 处,朕 已 遣 使 申饬,然 其 拥兵 自重,恐 有 异动。你 在 江南,当 速 定 乱局,稳固 人心,并 密查 宁王 与 徐逆 勾连 之 实据。切 记,稳 住 江南,即 是 稳 住 大局。兄 显 手书。”
信 末,还 有 一行 小字:“‘ 秋水 ’ 之事,已 有 眉目,牵涉 宫闱,慎 之。京中 一切,有 朕。你 放手 施为,天塌 下来,朕 替 你 顶着。”
陈静之缓缓 卷起 绢帛,握 在 手中,良久 无语。信 中 的 每一个字,都 重 若 千钧。京中 的 压力,比 他 预想 的 还要 大。英国公 张辅……皇后 的 父亲……是 巧合,还是……**
“大人,京中……出 事了?” 赵铁见 他 脸色 不好,小心 问道。
“无事。”陈静之将 绢帛 收入 怀中,面色 恢复 平静,眼中 却 燃起 两 簇 冰冷 的火焰,“不过 是 些 跳梁小丑,坐不住 了 而已。”
他抬头,望向 北方 京城 的方向,嘴角 勾起 一丝 冷冽 的弧度:“他们 越 是 急,越 是 证明,我们 做 对 了。江南 这块 烂肉,不 彻底 剜掉,迟早 会 烂 到 骨头 里。”
“传令下去。”他转身,声音 斩钉截铁,“第一,将 徐辉祖 谋逆 之 罪证,择 其 紧要 者,抄录 刊印,发 往 南京 各 衙门、书院、市井,公之于众!让 江南 的 百姓 都 看看,这 位 ‘ 与 国 同休 ’ 的 魏国公,到底 是 个 什么 东西!”
“第二,以 钦差 行辕 名义,发布 告示:凡 与 徐辉祖 案 有 牵连 者,三 日 之内,主动 投案,坦白 罪行,上交 赃款,可 从 轻 发落。逾期 不 报,或 隐匿 不 交 者,一经 查实,罪 加 一等,家产 充公,家人 连坐!”
“第三,从 即日 起,南京 城 实行 宵禁,各 城门 严加 盘查。凡 形迹 可疑、携带 大量 财物 出城 者,一律 扣留 审查!”
“第四,”他顿了顿,眼中 寒光 更盛,“以 本官 名义,行文 江西 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并 宁王 府,质问 其 与 逆贼 徐辉祖 往来 之事,令 其 限期 解释,并 将 所 涉 人员、物资,一并 扣押,听候 发落!”
“大人!”沈炼与 赵铁 同时 失声。质问 宁王 府?这……这 无异 于 直接 打 宁王 的 脸!甚至 是 逼 他 造反!
“按 我 说 的 做。”陈静之语气 不容置疑,“宁王 陈宁,素 有 贤名,好 文 弄 墨,看似 与世无争。但 越 是 这样 的 人,越 是 危险。徐辉祖 在 江南 经营 数十年,为何 要 与 他 一个 远 在 江西 的 藩王 勾结?其中 必 有 大 图谋。与其 等 他 准备 充分,不如 逼 他 现 出 原形!”
“可……若 宁王 真 的 反 了……”赵铁忧心忡忡。
“那 就 正好。”陈静之冷笑,“一 并 收拾 了,省 得 日后 麻烦。陛下 与 殿下 予 我 先斩后奏 之权,赐 我 王命旗牌,不 是 让 我 在 这 江南 和 稀泥 的。江南 的 天,该 变一变了。既然 要 变,就 变 个 彻底!”
沈炼与 赵铁 对视 一眼,皆 看到 对方 眼中 的震撼 与决然。他们 知道,这位 年轻 的上官,是 要 将 天 捅 个 窟窿!
“卑职 遵命!”两人齐声 应道,转身 大步 离去。
陈静之独自 站 在廊下,望着 院中 堆积如山 的财物,目光 深远。京中 的 压力,宁王 的威胁,“ 清流会 ” 的阴影,皇后 可能 的牵连……无数 暗流 汹涌,仿佛 一只 无形 的大手,正 从 四面八方 向他 挤压 而来。
但他 心中 没有 恐惧,只有 一种 近乎 冰冷 的平静。前世,他 见 过 太多 风浪,经历 过 太多 背叛 与杀戮。今生,他 既 选择 了这条 路,就 没 打算 回头。
“来吧。”他低声 自语,声音 轻 得只有 自己 能 听见,“让 暴风雨,来 得 更 猛烈 些。朕 倒 要 看看,这 大燕 的 天,究竟 能 被 你们 搅 成 什么 样子。”
他 转身,走 向那座 象征着 江南 最高 权势 与财富 的废墟。阳光 将他 的影子 拉 得很长,很 长,如同 一柄 出鞘 的利剑,刺破 了这片 繁华 与腐朽 交织 的土地。
而 此刻,千里之外 的京城,风暴,同样 在 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