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年,夏。
山阴县试的尘埃刚刚落定,“十岁神童”陈静之的名字尚未在街谈巷议中冷却,他便已随着父亲陈佑安,登上了前往杭州府 的客船。院试,这决定能否取得秀才功名、踏入士林门槛的关键一役,即将在府城举行。
钱塘江上,烟波浩渺。陈静之(陈烬)独立船头,任由湿润的江风拂动他略显宽大的青色襕衫。他凝视着滚滚东去的江水,心中波澜微起。前世,他铁马金戈,踏遍万里山河;今生,却要乘这一叶扁舟,为一个小小的秀才功名而奔波。这种奇妙的错位感,时常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静之,江上风大,莫要着凉了。”陈佑安拿着件外衫走来,细心为儿子披上,眼中满是关切与期望。他虽只是个落魄秀才,却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了这个天赋异禀的儿子身上。
“谢父亲,孩儿不冷。”陈静之收回目光,语气温和。对于这一世的父亲,他心存感激。正是这份质朴而深沉的父爱,让他在这陌生的时代,感受到了一丝真实的温暖,也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此刻的身份——一个需要凭借自身努力向上攀爬的寒门学子。
数日后,客船抵达杭州。作为两浙路 的治所,杭州城的繁华远非山阴小县可比。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运河上千帆竞渡,街道上车水马龙,一派“永和盛世” 的富庶景象。陈静之冷眼旁观,见这市井繁华,百姓面色红润,治安井然,心中微微颔首。至少表面看来,他当年奠定的基础,韩迁、老灰头、谢安等人治理得不错。
院试考场设在府学 明伦堂前。这一日,天未破晓,考场外已是人山人海。各州县脱颖而生的童生们,年龄参差不齐,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如陈静之般的垂髫少年,人人面色紧张,如临大敌。搜检、唱名、领卷、归号,一套程序繁琐而严肃。
当陈静之提着考篮,走进那狭窄、低矮、仅容一人转身的号舍时,一股混合着霉味、汗味和墨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微微蹙眉。前世身为帝王,何曾受过这等拘束?但他迅速压下心中的不适,平静地坐下,铺开试卷,研墨润笔,动作从容不迫,与周围那些抓耳挠腮、呼吸急促的考生形成了鲜明对比。
“铛!” 一声锣响,考题公布。
首题: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论
次题: 诗赋:以“观潮”为题,作七律一首
末题(时务策): “问:两浙路乃鱼米之乡,然近年漕运负担日重,地方常以‘羡余’之名加征,民有怨言,当如何权衡国用与民力?”
看到考题,陈静之(陈烬)眼中精光一闪。尤其是最后那道时务策,绝非寻常死记硬背的腐儒所能应对,直指当下地方治理的痛处。这出题之人,有点意思。他听闻本次院试由提学御史 张纶 主持,此人是韩迁 的门生,以通晓实务、选拔真才 着称。
略一沉吟,陈静之便有了腹稿。
对于“民惟邦本” 论,他没有泛泛而谈圣贤道理,而是笔走龙蛇,结合《孟子》“民贵君轻”思想与自己前世推行均田令、轻徭薄赋 的切身体会,论述“藏富于民” 才是“本固” 的真谛,强调“善治国者,必先利民,民利则国虽小必安;不利民,虽大国必危”,观点鲜明,论证扎实,隐隐有经世致用 之风。
《观潮》 诗,他并未刻意追求辞藻华丽,而是借题发挥:
“万里涛头一线来,势吞吴越雪山堆。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
人间别有风波恶,宦海浮沉舟楫危。
愿借胥涛洗兵甲,永使东南息鼓鼙。”
前四句状写钱塘潮的磅礴气势与弄潮儿的无畏,后四句笔锋一转,由自然界的风波联想到宦海浮沉与战乱之苦,最终落脚于 “永息兵戈” 的和平祈愿。诗意开阔,气韵沉雄,更暗含了一位“少年”对太平盛世的珍视与对潜在危机的隐忧,格调远超凡俗。
而最见功力的,是那道时务策。陈静之稍加思索,便一针见血地指出:“羡余之弊,根源在于 考成法 唯重漕粮完成额,而轻地方实际负担能力。” 他提出三条对策:一、 改革考成,将民户负担指数 纳入地方官考核,杜绝杀鸡取卵;二、 明晰央地财权,漕粮定额 需量出为入,定期复核,非战时不得随意加征;三、 发展海运,分流漕运压力,降低运输损耗与成本。
每条建议都切中要害,既有高度,又有可操作性,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孩童所能及,更像是一位深谙财政、吏治的能臣 的手笔!
他下笔如有神,字体虽略显稚嫩,却已见欧体 骨架,端正严谨。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已答完全卷。检查无误后,他不再停留,率先抢魁(提前交卷),在众多考生惊愕、羡慕、乃至嫉妒的目光中,平静地离开了号舍。
数日后,院试放榜。杭州府学照壁前,人潮涌动。
“中了!中了!静之,你是案首!院试案首啊!” 陈佑安挤在人群中,看到榜首“陈静之”三个大字时,激动得老泪纵横,一把抱住儿子,语无伦次。
院试案首! 这意味着他不仅是秀才,更是本次杭州府院试的第一名!有了这“小三元”(县、府、院试皆为案首)的起点,未来的科举之路将顺畅许多。
消息传开,顿时引起轰动。十岁院试案首,这在文风鼎盛的两浙路也是极为罕见的!一时间,“神童陈静之”的名声,迅速从杭州府向周边州县传开。
按照惯例,院试结束后,学政张纶 大人将在府学明伦堂 召见新进秀才 前十名,训话勉励,谓之“簪花礼”。
明伦堂内,气氛庄重。十名新科秀才垂手肃立,心情激动。学政张纶,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端坐堂上,自有一股官威。
他逐一点名,简单问询几句籍贯、师承。当点到“陈静之”时,他的目光在这位最年轻的案首身上停留了许久。
“陈静之,”张纶的声音平和,却带着审视的意味,“汝之策论,言及考成法、漕运改制,甚至开拓海运,见解不俗。这些……是汝自家所想,还是听师长所言?”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青衫少年身上。
陈静之从容出列,躬身行礼,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回禀学台大人,学生虽年幼,亦知读圣贤书,当通时务。所述浅见,多是平日听父亲与县学师长议论时政,再翻阅《实录》(指官方编纂的历代皇帝实录,包括太祖朝)、邸报,偶有所得,胡乱揣摩而成。言辞稚拙,让大人见笑了。”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早慧”归因于“家学渊源”与“关注时政”,既解释了超常表现的来源,又显得谦虚得体。
张纶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与欣赏。他仔细看过陈静之的考卷,尤其是那篇时务策,其老辣程度,绝非凡俗塾师所能教导。此子不仅天资过人,更难得的是心性沉稳,应对得体。
“嗯,”张纶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许多,“不矜不伐,是为难得。 汝年少才高,前途不可限量。然需谨记,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望你戒骄戒躁,潜心向学,将来为朝廷效力,方不负此生才华。”
“学生谨遵学台教诲!”陈静之再次躬身。
簪花礼 毕,众秀才退出明伦堂。张纶独坐堂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片刻,对身旁的幕僚低声道:“此子……非凡品。其策论眼光,竟有几分……故太祖皇帝 早年间那般直指要害、不拘成例的气象。好好留意,若其乡试再有佳绩,或可……向韩相 举荐。”
“是,大人。”幕僚恭敬应下。
陈静之并不知道学政大人对他有如此高的评价和深远的打算。他走出府学,看着杭州城繁华的街景,深深吸了一口气。
院试案首,只是开始。 这仅仅让他获得了继续向上攀登的资格。接下来的乡试(省试)、会试、殿试,才是真正的龙争虎斗。而他要面对的,将不仅仅是考场上的文章,更是这永和盛世 之下,盘根错节的官场、世家 与权力的漩涡。
韩迁、老灰头、谢安……还有那位摄政王,我的‘皇孙’陈显……你们,准备好迎接一个不一样的‘故人’了吗?
少年的嘴角,勾起一抹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而玩味的笑意。
这盘棋,我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