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会那一夜的喧嚣,仿佛随着漫天的烟火散尽,统统沉淀进了乐平县厚实的积雪里。
大年初一,天地一白。奇物斋那两扇厚重的榆木大门紧紧闭合,门环上挂着刚贴的桃符,正中央悬着一块崭新的桃木牌,上书“歇业五日”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对于忙碌了一整年的伙计们来说,这五日是东家给予的恩典,是哪怕在京城大商号里也不多见的厚待。
而此刻的谢府,却是一派别样的温馨与烟火气。
后厨的窗棂半开,寒风裹挟着雪沫子想要钻进来,却被屋内滚滚的热浪硬生生逼退。
红泥小火炉里的银丝炭烧得通红,发出细微而安稳的噼啪声,炉上的陶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桂皮、八角的异香,霸道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
谢清言换了一身胭脂色的对襟小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如霜似雪的皓腕。她没让厨娘插手,手里拿着长柄木勺,正专注地撇去汤面上的浮沫。
“小姐……这也太香了。”春草蹲在灶台边,手里还拿着把蒲扇,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锅色泽红亮的东坡肉,喉咙里发出清晰的吞咽声,“奴婢觉得,哪怕是御膳房的厨子,怕是也没有小姐这般手艺。”
谢清言莞尔一笑,盛了一小碗汤递过去:“就你嘴甜。尝尝咸淡,若是淡了,再加点盐。”
春草如获至宝,捧着碗小口啜饮,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谢清言擦了擦手,走到窗边。外头的雪下得正紧,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将庭院里的枯枝败叶统统掩埋,只留下一片纯净的白。
瑞雪兆丰年,这确是来年的好兆头。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漫天风雪,越过了连绵的山峦,落在了北方那个权力与财富的中心——京城。
“进京……”她轻声呢喃,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轻敲击。
京城,那是天子脚下,是天下财富汇聚之地。那里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才是“盲盒”这种贩卖好奇心与稀缺感模式的最佳受众。
若是在京城开一家奇物斋的旗舰店,那意义将截然不同。
她的脑海中不仅是货物的流转,更有一幅宏大的商业版图在徐徐展开。
在乐平县,盲盒里装的是胭脂水粉、收藏摆件。可到了京城呢?南来北往的客商,带来了西域的香料、东海的珍珠、北地的皮草。甚至……盲盒的概念可以完全打破“实物”的界限。它可以是一道菜,可以是京城名伶的一次演出,甚至可以是某种特定的服务体验。
冥冥之中,她感觉到一股力量,正不可抗拒地将她推向她理想中的世界。
“小姐,您在想什么呢?肉都要炖烂了。”春草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谢清言回过头,眼底种名为“野心”的光芒微微收敛:“在想,父亲能调到京里,真好。”
年味尚浓,初五刚过,街上的爆竹碎屑还没扫干净,谢清言便已雷厉风行地动了起来。
奇物斋的后院库房内,原本堆积如山的货物正被有条不紊地清理。谢清言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一只狼毫笔在指尖翻飞,每一个指令都冷静而精准,仿佛她不是在搬家,而是在调兵遣将。
“这一批去年的积压货,全部留作开春的赠品,不要带走。”
“这些瓷器,路途颠簸极易损毁,留下三成精品,其余的全部折价处理给城西的赵员外。”
她走到库房深处,指着那座半人高的红珊瑚摆件和那一扇沉重的紫檀木嵌螺钿屏风,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这两样,今日便让人抬走,卖给珍宝堂的老板。告诉他,我要现银,或者京城可用的银票。”
一直跟在一旁看热闹的谢文远和王氏,此刻终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清言啊!”谢文远瞪大了眼睛,胡子都在颤抖,“那红珊瑚可是咱们店里的镇店之宝啊!当初多少人出高价你都没卖,如今怎么……怎么就这么草草卖了?”
王氏也一脸肉痛:“是啊,这屏风可是好东西,带到京城去,放在新店里多气派啊。”
谢清言停下笔,转过身看着这两位长辈,耐心地解释道:“父亲,母亲。进京路远,水陆兼程,这些大件没法作为盲盒售卖,不仅运费高昂,且极易损坏。更重要的是,奇物斋进京,初来乍到,最缺的不是摆设,而是流动的现银。”
她从袖中抽出一叠早已兑换好的银票,轻轻拍了拍:“与其守着死物,不如换成这些轻飘飘的纸张。到了京城,有了钱,什么样的宝贝买不到?这叫资产盘活。”
“资产……盘活?”谢文远沉吟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春草正在一旁麻利地将谢清言的书籍封箱,闻言抬起头,一脸崇拜:“老爷,您就听小姐的吧。这半年咱们奇物斋能赚这么多钱,哪次不是听小姐的?小姐现在的样子,比那些只会喝茶遛鸟的大掌柜都要靠谱呢!”
谢文远被噎了一下,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为父老了,跟不上你的路数了。随你去折腾吧。”
只是晚饭时,看着灯下依旧在核对账目的女儿,谢文远还是忍不住起了老父亲的担忧。“言儿,”他放下筷子,语重心长,“京城不比乐平。这里咱们是地头蛇,又有为父的官身照应。可到了京城,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到三个三品官。你做生意虽厉害,但切记要谨言慎行,莫要强出头。”
谢清言放下账本,给父亲斟了一杯酒,温声道:“父亲放心。女儿此去是求财,不是求气。京城的规矩,女儿早已托周当家打听清楚了。只要按规矩办事,咱们奇物斋定能立足。”
谢文远看着女儿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他担心的哪里是生意?他看着女儿这般强势、聪明、独立,心里真正犯嘀咕的是:这丫头眼界高成这样,手段强成这样,这世间还有哪个男子敢娶她?寻常男子在她面前,怕是连头都抬不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