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脚,华胥氏部落。
自那日麒麟踏空、祥瑞赐福之后,整个部落便沉浸在一种既肃穆又兴奋的氛围中。
华胥氏被尊为“圣女”,移居到部落中央最宽敞整洁的木屋,由专门的妇人照料。
她的小腹日渐隆起,速度却异于寻常孕妇,不过两三月,便已圆润如寻常妇人怀胎六七月之状。
更奇的是,她不仅毫无孕中常见的疲惫不适,反而容光焕发,精神健旺。
每日只需静坐,便能感受到腹中那股温润而博大的生命气息在茁壮成长。
仿佛那不是胎儿,而是一颗正在汲取天地精华、缓缓孵化的神圣种子。
时光荏苒,转眼已近十月。
这一日,正是春末夏初,风和日丽。清晨,华胥氏如常醒来,忽觉腹中一阵前所未有、却并不痛苦的悸动。
那悸动深沉而有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叩击着她的灵魂之门。
紧接着,一股温和却沛然莫御的暖流自小腹扩散,瞬间流遍全身。
她心有所感,轻声唤来守候在外的妇人。
“快去……请巫祝大人,还有我父亲……孩子,要来了。”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
守候的妇人不敢怠慢,急忙奔出。
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迅速在部落中荡开涟漪。
华胥族长与巫祝第一时间赶到,族人们也自发地聚集在木屋外围,屏息凝神,翘首以盼。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溪水潺潺的流淌。
木屋内,华胥氏并未经历寻常妇人分娩时的剧痛与挣扎。
她只是静静靠坐在铺着柔软兽皮的木榻上,双手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神色安详,甚至带着一丝母性的神圣光辉。
巫祝在一旁焚起特制的宁神香料,口中念念有词,祈祷着先祖与山灵的庇佑。
午时三刻,阳光正盛。
陡然间,木屋之内,毫无征兆地亮起一层柔和的、仿佛自华胥氏体内透出的清光!
那清光并不刺眼,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智慧与秩序感,隐隐有细微的、如同星辰运转般的轨迹在其中流转。
与此同时,一股清新至极、仿佛能涤荡心灵的气息弥漫开来,屋外等待的族人闻之,无不精神一振,心头杂念尽消。
“哇——!”
一声清亮无比、中气十足的婴儿啼哭,穿透木屋,响彻在部落上空!
这哭声,不似寻常婴孩的尖锐或孱弱,反而像是一道宣告新生的晨钟,清越、通透,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
哭声落下的瞬间,笼罩木屋的清光骤然向内收敛,尽数没入屋内。
紧接着,众人看到,木屋顶上方的天空,竟有淡淡的七彩霞光一闪而逝,仿佛在应和这非凡的降生。
“生了!生了!” 守在外面的妇人们欣喜低呼。
华胥族长和巫祝紧张地望向门口。片刻,负责接生的老妇人抱着一个襁褓,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撼与激动。
“族长……巫祝大人……圣女她……她平安无事!孩子……孩子……”
巫祝急忙上前,小心地掀开襁褓一角。
只见包裹之中的婴孩,肌肤如玉,白里透红,竟无一丝初生儿的褶皱与污秽。
他并未闭目沉睡,反而睁着一双漆黑清澈、如同最纯净夜空般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围拢过来的众人。
那眼神,全无懵懂,倒像是一位智者,在平静地观察着陌生的环境。
更令人惊骇的是,当巫祝的目光与婴孩对上时,婴孩竟微微弯起了嘴角,仿佛露出了一个极淡的、了然的微笑。
然后,他张开小嘴,吐出的不是咿呀学语,而是清晰、平稳、甚至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两个字:
“伏……羲。”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巫祝和华胥族长的耳畔!
伏羲?!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亘古的魔力,瞬间击中了巫祝传承记忆中最深处、最模糊的某些片段。
他浑身剧震,手中木杖几乎脱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襁褓中的婴孩,以额触地,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是您!”
真的是……神圣降世!华胥氏有福!人族有福啊!
华胥族长也惊呆了,他看着那眼神清明的婴孩,又看看激动跪拜的巫祝。
隐约明白了什么,一股巨大的荣耀与责任感涌上心头,也跟着缓缓跪了下去。
屋外围观的族人们虽听不清屋内具体言语,但见族长和巫祝竟对刚出生的婴儿下拜。
无不骇然,随即也纷纷跟着跪下,心中对这新生儿的崇敬达到了顶点。
婴孩——伏羲,似乎对自己造成的轰动并不在意。
他收回目光,看向抱着自己的老妇人,又轻轻说了一句:“饿。”
声音依旧清晰平稳。
老妇人如梦初醒,又惊又怕又喜,连忙将他抱回屋内,交还给倚在榻上、面色虽然疲惫却欣慰安详的华胥氏。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华胥氏部落都见证了何为“生而知之”,何为“神圣不凡”。
第一日,伏羲便能清晰地表达饥渴冷热等基本需求,言语逻辑分明。
第二日,他已能分辨照料他的几位妇人,并能指出她们衣饰上的细微不同。
第三日清晨,当负责照料的妇人推开房门时,骇然发现,原本躺在榻上襁褓中的婴孩,竟已自己解开了襁褓,光着小脚丫,摇摇晃晃地站在了地上!
虽然步履尚显蹒跚,但确确实实是在行走!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初升的太阳和巍峨的不周山,小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
第五日,伏羲的外貌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人抱在怀里的婴儿,而是长成了一个约莫五岁孩童的模样!
身高接近成人腰部,四肢匀称,面容虽仍带稚气,但眉眼间的沉静睿智,却远超任何同龄人,甚至许多成年族人也无法与之相比。
他主动要求穿上了合身的麻布短衣,头发也长得浓密,被华胥氏细心束起。
他不再需要人时刻照料,饮食起居极为规律简洁。
大部分时间,他或独自静坐,望着天空、山川、河流出神;
或行走在部落之中,观察族人们耕种、狩猎、织布、生火。
他的眼神专注而深邃,仿佛不是在简单地看,而是在“阅读”、在“理解”、在“推演”这一切行为背后的规律与意义。
他开始主动与人交谈,问出的问题往往让最年长的猎人和最灵巧的织女都瞠目结舌,无从回答。
“为何日出东方,月升有时?”
“火为何能驱兽熟食?其性为何?”
“鸟有双翼故能飞,鱼有尾鳍故能游,人之手足,何以用之?”
“结绳记事,可能记下四季流转、星辰轨迹?”
他的存在,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彻底打破了华胥氏部落,乃至周边知晓此事的人族聚落固有的认知。
惊叹、敬畏、崇拜、以及一丝隐隐的不安(对未知的敬畏),在人群中交织。
“这孩子……简直就是带着使命降生的!”
部落里最年长的老猎人,望着远处静坐观星的伏羲,感叹道,“你看他那眼神,哪像个孩子?”
倒像是……像是把咱们祖祖辈辈琢磨不透的道理,都看穿了似的。
“圣女怀他时就有神迹,出生又会说话,长得飞快……这肯定是上天派来指引咱们人族的!”
年轻的母亲们窃窃私语,眼神充满希望。
“伏羲……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巫祝大人说,这名字古老而尊贵,蕴含大智慧。说不定,他就是传说中,能带领人族走出蒙昧的圣贤!”
华胥族长每日看着迅速“长大”、言行举止愈发不凡的外孙(虽然伏羲从未称呼他为外公,只以“族长”称之),心中又是骄傲,又是压力。
流言与传说,如同长了翅膀,越过山川河流,传向了更远方的人族聚居地。
也传入了坐镇人族核心、感悟道法、关注族群发展的三位先贤——人族三祖:燧人氏、有巢氏、缁衣氏耳中。
这一日,伏羲正蹲在溪边,聚精会神地看着水中游鱼的姿态。
手指无意识地在湿润的沙地上勾画着一些看似杂乱、却又隐隐契合某种韵律的线条。
忽然,他似有所感,抬起头,望向不周山深处某个方向。
几乎同时,部落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几名来自远方大部落、气度沉稳、衣着相对讲究的使者,在巫祝和华胥族长的恭敬引领下,来到了伏羲面前。
为首的一位老者,身形并不高大,却给人一种如同古木般坚韧可靠的感觉。
手中持着一根顶端焦黑、似乎常年与火相伴的木杖,正是钻木取火、点亮人族文明第一缕光明的——燧人氏。
左侧一位,面容敦厚,眼神中带着对“庇护”与“构造”的深刻理解,是有巢氏。
右侧一位,是位神情温和却目光锐利的女子,手中捻着一缕柔韧的麻线,自然便是缁衣氏。
三祖亲临!
整个华胥氏部落都沸腾了,所有族人放下手中活计,远远跪拜,激动无比。
三祖乃人族公认的领袖与引路人,功德无量,平日皆在核心之地参悟大道、处理人族事务,极少亲临某个部落。
华胥族长与巫祝更是诚惶诚恐,欲要大礼参拜,却被燧人氏温和地抬手止住。
三祖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溪边那个独自站立、虽只有孩童身形、却气度沉静非凡的伏羲身上。
伏羲也看着他们,眼神清澈,无喜无悲,只有一种平静的了然,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燧人氏上前一步,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伏羲,似乎要将他从外到里看个透彻。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有力,如同燃烧不息的薪火:
“华胥氏之子,生而能言,三日能行,五日如童,观天察地,问理求真……族中传言,你乃携天命而降。”
可能告知老夫,你……究竟是谁?所来为何?
溪水潺潺,清风拂过。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伏羲迎着三祖审视的目光,并未因对方的身份与气势而有丝毫怯懦。
他挺直了尚且稚嫩的脊背,那双眼眸深处,仿佛有古老的智慧星河在缓缓旋转。
他没有直接回答燧人氏的问题,而是抬起手,指向苍穹,又指向大地。
最后指向周围那些既敬畏又期盼地望着他的族人们,声音平稳而清晰地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已明悟的事实:
“吾观天,有日月星辰,轮转有时,其道昭昭。”
“吾察地,有山川河岳,生养万物,其德厚厚。”
“吾看人,有双手双足,灵慧在心,其路漫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燧人氏手中的火杖,有巢氏身上简朴却实用的皮甲,缁衣氏指间的麻线,最终回到三祖脸上:
“火,驱暗熟食,乃文明之光初绽。”
“巢,遮风避雨,乃安居之基始奠。”
“衣,蔽体知礼,乃人伦之序渐明。”
“然,光需指引,基需稳固,序需彰明。”
天行有常,地载有法,人居其中,当知其常,明其法,顺其势,方能薪火相传,文明永续。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虽然身形矮小,但那瞬间流露出的气度,却仿佛能与巍峨的不周山共鸣:
“吾来此,非为显圣,非为受崇。吾来此,是为理清这日月星辰之行度。是为勘定这山川万物之脉络,是为订立这族群繁衍之伦常,是为点亮那蒙昧之后、更为璀璨的文明之火。”
“吾名,伏羲。此身虽幼,此心已明。吾之道,便在为人族——开天明道!”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燧人氏、有巢氏、缁衣氏,三位历经沧桑、为人族开辟生存之路的先祖。
此刻皆怔在原地,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
一种仿佛寻觅已久、终得回响的激动!
开天明道!
这四个字,如同洪钟大吕,撞开了他们心中那扇关于人族未来、关于文明走向的迷茫之门!
他们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明悟与决断。
燧人氏深吸一口气,手中火杖重重顿地,苍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期待:
“善!大善!伏羲……便请随我等,前往人族祖地。你的‘道’,人族……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