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崖顶的喧嚣。
上方传来清晰、有力的拉绳信号。天青矫健的身影率先滑下,紧随其后的是地白和另外两名目光沉稳锐利的侍卫。
他们带来的,是数条加固过的粗绳,以及一个用厚实皮革与坚韧藤条精心编织、足以容纳两人并肩的吊篮。它静静悬在平台外侧,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沉静而可靠。
“公子,夫人,一切就绪!”天青抱拳,目光迅速确认我们无恙后,他与地白上前,一左一右,小心地搀扶住谢长卿,将他妥帖安置在吊篮一侧。厚软的垫子早已备好,绑带仔细固定住他的伤腿。我被扶着坐在他身侧,在这狭小而安全的方寸间紧密相依。
“起——!”天青朝崖顶发出信号。
吊篮微微一震,随即开始平稳上升。脚下的岩石平台迅速缩小,那处曾庇护的山洞入口,很快隐没在岩壁阴影与垂落的藤蔓之后,再也看不见了。心中莫名一空。
上升的过程无声却惊心。峡谷的风在耳边盘旋呼啸,四周是刀削斧劈般的绝壁,让人更直观地感受到当初坠落的凶险与困守其下的渺小。
细密的雪粉随风扑在脸上,带着沁骨的凉意。我抬头望去,崖顶的边缘在漫天飞雪中逐渐变得清晰、宽阔,那里人影绰绰。
终于,吊篮猛地一顿,彻底升上崖顶,稳稳停住。
双脚才踏上坚实地面,还未及看清周围,一声呼喊便撕裂了风雪——
“年年——!”
一道绯红的身影冲破人群扑了过来,是嫡姐沈明珠。她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裘,已落了薄薄一层雪,眼底是狂喜的光芒。她猛地抱住我,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温暖的体温隔着衣物传来,驱散了攀爬时沾染的寒意。
“你可算上来了!可算上来了!”她哽咽着反复摩挲我的后背,又松开我,捧住我的脸仔细端详。
“姐姐,没事了。” 我回抱住她。
另一侧,谢长渊已大步上前。他面色仍带着伤后的苍白,脚步却稳,径直走到谢长卿面前。兄弟二人目光相接,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谢长渊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然后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结实的、男人间的拥抱。谢长卿抬手回拍兄长的背脊,低声道:“大哥,辛苦了。”
“回来就好。” 谢长渊的声音有些沙哑,松开手,目光转向我,深深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满是感激与如释重负,“平安就好。”
亲人团聚的悲喜在风雪中汹涌,几乎将周遭的一切都暂时隔绝。
就在这时,我才察觉到稍远处那片略显凝滞的空气。
一行人静静立于数步之外的风雪中,为首之人,正是太子萧景琰。
他今日未着戎装,一身玄色绣金蟠龙常服,外披黑狐大氅,立于纷扬白雪之中,身姿料峭挺拔,面容却比月前清减了许多,眼下带着明显的淡青色阴影,是连日殚精竭虑、未曾安枕的痕迹。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被众人簇拥、情绪激动的我们,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潭,所有的波澜都被强行压在了完美的仪态之下。雪花落在他肩头、发冠上,他未曾拂去,只是平静地望向这边。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极快,脸上也无甚表情,随即,那目光便平静无波地转向了坐在软椅上的谢长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只是风雪带来的错觉。
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沉稳清越,带着属于储君的威仪与恰到好处的距离感:“长卿平安归来,实乃朝廷之幸,北疆之福。伤势可还稳当?”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关切,符合储君对股肱重臣的慰问,却听不出太多私人的情绪。
仿佛那个在见我坠崖时目眦欲裂、不顾一切要跟着跳下、被侍卫死死拦住的储君;那个在救援无望的焦灼日子里,日以继夜、亲自督阵、调派一切人手、数日不眠不休的殿下,都只是旁人口中渲染的传闻,或是早已被这漫天风雪吹散、了无痕迹的过往。
看着他这副平静无波、甚至堪称完美的储君模样,我心底却蓦然划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涟漪。坠崖刹那,他惊骇欲绝、近乎失控的神情,那双瞬间赤红、几乎要撕裂平静假面的眼眸,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那份不顾身份、不计后果的冲动,绝非作伪。这一世的他,至少在此刻,并未真的伤害我们,反而倾尽全力相救。
一个近乎荒谬却挥之不去的念头悄然滋生,在这冰冷的雪花中显得格外清晰:我是否……不该把前世的那些孽债,那些鲜血与背叛铸成的恨意,全然扣在今生的他头上?
前世那个会默许构陷、行鸟尽弓藏之举的太子,与眼前这个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亲自带人在绝境中找到我们、此刻站在风雪中保持距离的储君,真的是完完全全相同的一个人吗?
时空轮转,人事皆非,因果是否……也已悄然偏移?我固守的前世记忆,在这真实可触的今生经历面前,是否成了困住自己的枷锁?
这念头让我心绪一时纷乱如麻,如同这越下越密的雪。
谢长卿的声音在此刻响起,平稳地回应了太子的问候:“劳殿下挂心,伤势已无大碍,只需静养。此番救援,殿下与诸位辛苦了。” 他语气恭敬,却也不卑不亢,握着我的手始终未曾松开。
萧景琰的目光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极快地掠过,面上依旧无波。“平安便好。” 他略一颔首,视线扫过在场众人,“雪势渐大,长卿有伤在身,此地不宜久留。启程吧。”
命令简洁有力。侍卫们立刻行动起来,准备车马软轿。
我最后望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悬崖方向,风雪茫茫,早已吞噬了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