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期的日子,因着腹中孩儿一日日的成长,和太子几乎称得上无微不至的悉心呵护,竟也在这重重宫阙里,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错觉。我抚着日渐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有力的胎动,有时甚至会恍惚地以为,或许真的可以就这样,守着这一方天地,看着他平安降生,看着他蹒跚学步,看着他长大成人,然后在这深宫里,顺遂的了此余生。
然而,深宫从来就不是能让人真正安享太平的地方。这里的平静,往往只是下一场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假象。
傍晚,太子照例来我宫中用晚膳。席间,他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几次举箸,又都放下,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深深的愧疚。
我默默吃着碗里他方才亲手为我布的清蒸鲈鱼,孕中口味挑剔,这鱼鲜美少刺,是他特意吩咐御膳房日日备着的。殿内气氛沉闷,他终于还是搁下了手中的银箸,那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得仿佛压在胸口:
“微年,”他唤我,语气带着少有的郑重,“有件事,需得告知你。”
我正小口喝着煨了数个时辰的鸡汤,闻言,握着汤匙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缓缓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心中那点不祥的预感,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他避开了我平静的目光,视线落在桌案精致的雕花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只温润的白玉酒杯边缘,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父皇和母后……今日召孤去了。”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下了旨意,要将忠勇伯府的嫡女,指给孤做侧妃。”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烛火跳跃的轻微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我知道,按祖制,侧妃本该同太子妃一起进门。太子能为了我,或者说,为了他心中的某种坚持,将此事拖延至今,已属不易。罢了,该来的总归要来。往后他若登基,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都是要有的。我难道还能奢望更多吗?
我握着汤匙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但很快又恢复了力道,若无其事地继续舀动着碗里澄澈的汤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温顺:“臣妾知道了。这是喜事,恭喜殿下。” 恭喜殿下,又要迎来一位“妹妹”了。
早就知道的,不是吗?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君王,广纳妃嫔、开枝散叶是他的责任,也是维系朝堂平衡的手段。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只是像爹爹和嫡母那般极少数的幸运者才能拥有的奢望,是话本子里骗人的故事。我沈微年,一个因缘际会、甚至带着“替身”阴影才得以入住东宫的人,又怎敢、怎配有此妄想?
太子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是这般平静无波、甚至堪称“懂事”的反应。他猛地抬起头,眉头紧紧皱起,伸手过来,想握住我放在桌边的手,语气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甚至隐隐有一丝……委屈?
“年年!”他声音提高了一些,“孤不愿的!孤已尽力推拒过,在父皇母后面前陈情,说你现在有着身孕,不宜操劳,也怕你多思……可……父皇母后心意已决,言及东宫子嗣单薄,需早日开枝散叶,忠勇伯在军中……唉,孤……孤也抗不了旨。”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期盼,仿佛在等待我的反应,我的不满,甚至是我的哭泣。他顿了顿,几乎是脱口而出:“但年年你若不愿……”
“年年你若不愿”…… 我心中骤然冷笑。萧景琰,你这话,是真心,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我不愿,你又能怎样呢?你能为了我,再次抗旨,得罪忠勇伯一系,动摇你在朝中的根基吗?
你既然坐上了这个储君之位,既然享受着这万丈荣光,又怎么可能还妄想得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纯粹?你看上那位子的同时,就该知道,有些东西,注定是要牺牲的。如今又何必在我面前,做出这般情难自已、身不由己的姿态?
我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我盯着碗中那映着烛光、微微晃动的清澈汤水,心中一片冰凉,比那汤更冷。不愿?抗不了旨?这些话,听起来多么熟悉。当初爹爹决定让我替嫡姐嫁入东宫时,大抵也是这般无奈,这般“身不由己”吧。
在至高无上的皇权和错综复杂的利益面前,个人的那点微末意愿,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轻如尘埃,可以随意牺牲的东西。
“殿下不必为难。”我抬起眼,努力牵动唇角,挤出一个看似温婉得体、无懈可击的微笑,声音依旧平稳,“臣妾明白的。殿下身系社稷,许多事自有考量。东宫添人进口是喜事,臣妾身为太子妃,会打理好一切,定不会让殿下烦心,风风光光地迎接侧妃妹妹入宫。”
太子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那里面有惊讶,有审视,有失落,似乎想从我这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勉强、嫉妒或伤心。但他什么也没找到。最终,他眸中那点微弱的光亮黯淡下去,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沉沉的叹息,消散在温暖的殿宇中。
“你……总是这般懂事。”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什么。
我重新低下头,小口地喝着那碗已经微凉的汤。味道,似乎比刚才更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