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鄂望着那匹死去的战马,喉结上下滚动。
他突然松开父亲的手臂,大步走到城墙垛口,抓起一块碎石狠狠砸向远处敌营。
石块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
坠入茫茫雾霭中,连个声响都没激起。
“或许我们可以诈降。”
种鄂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
“放出风声说愿意献城,等他们放松警惕,再趁夜突袭中军大营。”
他转身时,眼神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当年您教过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种应安盯着儿子,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风卷着枯叶掠过他们的脚边,城墙上的战旗猎猎作响,发出垂死般的呜咽。
“你知道诈降意味着什么吗?”
种应安的声音低沉而冰冷,
“意味着我们要亲手扯下西军的军旗,
要看着将士们放下武器,要让他们像狗一样爬着出去!”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而且,无用...”
种鄂满脸狰狞:
“父亲!现在不是顾名声的时候!
再不奋力一搏,等到粮草真的见底,那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现在...现在东北已经彻底没了,那里还不知是什么炼狱日子,
而京畿也没了消息,说不定现在京城都丢了,咱们再待在这里,迟早变成一座孤城...
趁着现在还有机会,做最后的尝试!
父亲!!”
他抬头时,脸上不知何时已满是泪水,
“您看看城里,伤兵在等死,百姓在挨饿,
再这样下去,不用敌人动手,我们自己就垮了!”
种应安闭上眼睛,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西南的竹林、战死的副将,还有儿子小时候骑在他肩头的模样...
“好。”
种应安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就按你说的办。但记住,一切要安排好,我等要奋力一击,
大乾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等是大乾剩余的亡魂...
只希望,我等奋力一击,能让大乾之内的有志之士,奋起反击。”
他弯腰扶起儿子,苍老的手掌在种鄂肩头重重一拍,
“三日后行动,这三日我们要好好谋划。”
种鄂握紧父亲的手,感受到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传递过来的温度。
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个父亲,
那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令土人闻风丧胆的西南擎天。
“父亲,纥骨力金或许就在营寨中,
若是能将他斩杀,就一定有扭转局面的机会!”种鄂的声音坚定而决绝。
种应安望着远处渐渐散去的晨雾,
朝阳的光芒正穿透云层,洒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
他知道,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去吧。”
种应安转身望向城内,“告诉兄弟们,西军骨气,永远不会丢。”
...
七月的烈日炙烤着赤林城,
空气中浮动着腐肉与汗酸混合的刺鼻气味。
种鄂踩着发烫的城砖前行,沿途不断有军卒瘫倒在阴影里,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连讨口水喝的力气都没有。
几个老卒正用锈刀削着发臭的马肉,
苍蝇成群结队地扑在肉上,赶都赶不走。
“把这碗泔水拿去给重伤的弟兄。”
一名军医用破陶罐舀起浑浊的水,里面漂着几片发霉的菜叶,
“省着点喝,这是昨天从马槽里刮出来的积水。”
角落里,一个断腿的军卒正用匕首剜着伤口处的腐肉,
豆大的汗珠砸在草席上,
却咬着牙不发出一声痛呼。
种鄂望着眼前惨状,喉咙像是被堵住。
他弯腰捡起地上一块发黑的马骨,指腹擦过骨头上深浅不一的牙印,
那是饥饿的军卒们啃噬留下的痕迹。
腐肉臭味混着酸气钻进鼻腔,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不远处争抢马内脏的几个士卒。
“都住手!”
种鄂突然暴喝一声,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炸开。
争抢的士卒们如野兽般猛然抬头,
通红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未褪去的疯狂,
直到看清来人是种鄂,才讪讪松开手。
其中一人嘴角还沾着暗红的肉末,在烈日下泛着油光。
种鄂大步走到伤兵营中央,从腰间解下水囊。
这点积水本是他留着路上解渴的,此刻递给最近的伤兵,
那人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接过,喉结剧烈滚动,
还没喝两口就剧烈咳嗽起来,
污水混着血沫喷在干裂的嘴唇上。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种鄂嘴唇翕动,沉声开口:
“把能用的草药都集中起来。”
种鄂扯下披风,垫在一个昏迷军卒头下,
布料蹭过对方溃烂的伤口,立刻洇出大片血渍。
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的草席,每一张都浸染着脓血,
“让伙房把剩下的麸皮熬成稀粥,先紧着重伤员...”
话未说完,城西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种鄂脸色骤变,拔出长刀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转过街角,只见一群百姓正围着一辆运送尸体的牛车疯抢,
有人徒手去拽车上的腐肉,有人用石头砸驱赶的军卒,
混乱中一名老妪被推倒在地,
后脑勺重重磕在石板路上,转眼没了气息。
“都给我退下!”
种鄂挥刀斩断牛车上的绳索,腐臭的尸体轰然落地,惊起漫天苍蝇。
他站在尸体堆前,甲胄在烈日下烫得发红,
“从今日起,所有物资统一调配!
谁敢再抢...军法处置!”
人群渐渐散去,去下一个地方。
种鄂却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望着长刀,倒映着满地狼藉,
断肢、腐肉,还有百姓们绝望的眼神。
汗水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很快浸湿了内衬,
可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大乾的城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样子?
...
城南校场,为数不多的精锐正在集结。
军卒们的甲胄被晒得滚烫,皮肤已烫出水泡。
老弱军卒负责将破碎的军旗染成白色,
劣质的染料滴落在地上,洇出一片片诡异的红斑。
气氛前所未有的诡异,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那片白旗,
不知该说什么,甚至脑袋都空空如也。
这曾经是西军的荣耀,如今却要变成摇尾乞怜的凭证,
即便知道这是在做最后的一次进攻,
但他们心中依旧憋屈,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