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晨雾还未散尽,林青登上残破城墙。
城砖缝里渗出的血水早已干涸,
凝结成暗红色硬块,与焦黑的箭镞、破碎的盾牌混杂在一起。
远处炊烟寥寥,偶有几声犬吠刺破死寂,更衬得这座城如同坟场。
“大人,库房清点完了。”
文书袁从云抱着账本爬上城楼,甲胄上还沾着昨夜搜城时的蛛网。
他声音沙哑,翻开账本的手指微微发颤,
“粮仓存粮不足三千石,勉强够吃半月。
银库里只剩几箱破损的铜钱,连军饷都发不出来。”
林青望着城外荒芜的原野,喉咙发紧,
护城河早已干涸,河底铺满碎骨和兵器,在阳光下泛着森白。
三日前那场惨烈的攻城战仿佛近在眼前,
可如今这座空城,除了满目疮痍,竟再无他物。
“去把拓跋砚叫来。”
林青握紧腰间长刀,缠绳被血浸得发硬。
袁从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点点头,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拓跋砚施施然走来,手里把玩着一枚刻着狼头的铜铃。
“靖国公找我何事?”
他倚着残破的女墙,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林青猛地将账本甩在地上,纸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粮草钱财空空如也,只得一座空城。”
拓跋砚弯腰捡起账本,扫了两眼便嗤笑出声:
“赫连胤那老狐狸筹划多年,
早把能带走的都运走了,你以为那些地道只是用来逃命的?”
“咱们还是想想,下一步的计划吧,
现在蛮国亡了,大乾也差不多了,
整个天下...都是一片死寂啊。”
林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本想着通过打下升龙城,活捉蛮国神武皇帝来给大乾续命,至少也要凝聚士气,
现在...白白浪费功夫,只得了一个蛮国灭亡的虚名。
他想起地道里那些刻着“乾”字的记号,想起那破碎玉佩,
想起祭坛里令人作呕的景象,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可更让他焦虑的,是三万将士的粮草。
“大人!”一名军卒急匆匆跑来,手里捧着几袋发黑的粟米,
“这是从西市地窖找到的存粮,都发霉了...”
军卒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争吵声。
林青皱眉望去,只见城下几人正围着一个老汉推搡,老汉怀里紧紧抱着半袋麸皮。
“不如趁早撤军。”
拓跋砚倚在城墙上,漫不经心地说,
“先前你说城池不重要,我还有些不相信,
现在白得这么一座大城,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不如快些回去,留在这里,迟早要喝西北风。”
林青猛地转身,眼神如刀:
“大乾数千将士死在这里,就这么白白撤军,真是岂有此理啊!”
拓跋砚将铜铃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金属撞击声在城墙上格外刺耳:
“数千将士?靖国公摸着良心问问,
靖安军还有多少个数千将士经得起消耗?”
他斜睨着林青染血的甲胄,
“光汉皇帝亲征暴毙,东北二王虎视眈眈,
你以为守住这座空城,就能挡住即将分崩离析的天下?”
林青长刀突然出鞘半寸,寒芒映得拓跋砚瞳孔微缩。
“你以为我是为了一座城?”
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赤林城被掳走的百姓,本公答应过他们留在城内的百姓,要将他们的亲人带回去...”
话音戛然而止,城墙下传来老汉的哭嚎,
“看看!”拓跋砚指着城下冷笑,
“没粮没饷,不出三日,他们就会从攻城的虎狼变成抢粮的饿鬼。”
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道:
“我知道你想证明什么,可赫连胤早就看透了,
他带走所有财粮,就是要让大乾吞下这座烂摊子,活活拖死你们。”
林青的握刀手青筋暴起,却在即将挥出时猛地收住。
城下传来将领的呵斥声,那几个军卒讪讪松开手,老汉踉跄着跌坐在地,麸皮洒了半袋。
“撤军...”
林青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但不是现在。”
拓跋砚挑眉:“哦?靖国公还有什么妙计?”
“派千人队往北方探查,摸清赫连胤的退路。”
林青转身望向城外荒原,看向南方,以及东南方向。
“去赤林城...去大乾东北之地...”
“痴人说梦。”拓跋砚嗤笑,
“你三万将士能撑到那时?”
“撑不到也要撑。”
林青的眼神冷得像冰,
“大乾可以失去一座城,但不能失去人心,不管朝廷如何,
但本公作为大乾国公,要守土一方...”
他突然逼近拓跋砚,身上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日逐王若有更好的主意,不妨直说,
你我现在都是西北都护府的同僚,若只是来冷嘲热讽...”
“本公的刀可不认人。”
拓跋砚后退半步,却依然保持着戏谑地笑:
“好好好,那就拭目以待。”
他将铜铃揣进怀里,转身时丢下一句,
“不过提醒你一句,等咱们到了赤林城以及东北,恐怕连皇帝的龙椅都换主人了。”
林青望着拓跋砚离去的背影,握紧的拳头迟迟没有松开。
城墙下,老汉正在小心翼翼地收集散落麸皮,
而远处,靖安军已开始组织兵卒清理护城河的骸骨。
风卷着黄沙掠过残破城楼,一股萧瑟突兀弥漫,
林青蹲下身,捡起半块嵌在砖缝里的箭镞,指腹摩挲着刃口的缺口。
赤林城破时,他也曾这般蹲在焦土上,看着弥漫的草原尸体...
那时他以为时局大好,大乾将会将蛮国彻底打趴下,迎来中兴。
但没承想,变得如此快...
刹那间间,世间最强大的两个帝国,
居然都走到了分崩离析的十字路口,
暮色爬上城楼时,林青仍保持着蹲坐的姿势,
远处传来军灶生火的噼啪声,却飘不出半点饭香,
今日的野菜粥里,连发霉的粟米都掺得比往日稀薄。
“将军,该吃饭了。”
亲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捧着的陶碗里,野菜漂浮在清汤上。
林青望着碗中倒映的自己,甲胄缝隙里渗出的血痂已呈暗紫色,
他轻轻挥了挥手:
“你们吃吧,本公是三品,不吃饭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