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眨眼流逝,距离楚州大败已经过去了十日,
整个怪异的天色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天气重新变得炎热,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但此刻的赤林城内,都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官员齐聚,
正堂内气氛凝重地要滴出水来。
种应安坐在上首,指节无意识地叩击扶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十二扇描金屏风将阳光割裂成细碎的光斑,
“侯爷,彭州七县灾情...已核查完毕。”
布政使司参政周文远跨前半步,
玄色官袍下摆沾着斑驳泥浆,像是未干的血渍。
他抖开手中卷轴,声音却发颤得厉害,
“持续九日的冻雨暴雪,七成粮田被冰霜啃噬殆尽,
如今稻杆发黑腐烂,埋在冻土之下...”
种应安的瞳孔骤然收缩,苍老的手掌重重拍在扶手上:
“说重点!到底还能收多少?”
周文远喉结剧烈滚动,额头渗出冷汗:
“按各地里正上报...往年亩产三石的良田,今年...每亩恐不足半斗。”
他话音未落,厅内已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一名年轻官员踉跄着扶住立柱,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种应安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墙角堆积的粮册上。
一幅幅画面突然在脑海中闪现,
面黄肌瘦的孩童捧着半碗稀粥,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
老妪跪在泥泞中,扒开冻硬的田土,绝望地举起发黑的稻穗。
此刻,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伸手揉了揉眉心:
“官仓现存多少粮食?”
“回侯爷,”
周文远颤抖着翻开账册,
“若按常例开仓赈济,满打满算...也只够支撑两月有余。”
他官帽歪斜,慌不择乱的扶正:
“如今流民正源源不断涌入赤林城,城外粥棚每日耗粮千斤。
再加上驻军补给...侯爷,这、这根本撑不到秋收啊!
就算是撑到了秋收...地里也收不上多少粮食啊...”
厅内陷入死寂。
种应安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
他想起钦天监推演的“荧惑守心”,
想起独孤忍带回消息时诡异的天象,心中涌起一阵寒意。
沉默良久,他缓缓起身,玄色披风扫过满地光斑:
“先开三成官仓,按人头配给,军卒青壮优先。”
“侯爷!”周文远急得额头青筋暴起,
“三成?那可是最后的...”
“本侯自有分寸!”
“传令各州县,即刻组织百姓挖野菜、采野果,能充饥的一概纳入官粮。
再派人去西北商路,无论花多少银子,务必购回粮食。”
种应安猛地转身,劲风掀翻了案上几卷文书,纸张如白蝶般簌簌飘落。
他目光扫过周文远涨红的脸,又掠过墙角那些缩着脖子的官员,
“派人去赤林城王员外家,去刘府、陈府。”
种应安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就说本侯借粮。”
他故意咬重“借”字,指节捏得发白,
“若有人敢藏私...”
话音未落,议事厅的梁柱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惊得众人浑身一颤。
周文远踉跄着上前半步,官袍下的双腿止不住地打颤:
“侯爷!那些大家...与各地权贵往来密切,私自动他们的粮草,恐怕...”
种应安突然大笑,笑声中带着寒意。
“恐怕?大人,你告诉我,
现在彭州马上就要缺粮,大敌当前,还顾得上这些?”
周文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官帽歪歪斜斜地挂在脑后,脸上血色尽失:
“王家世代耕读,在士林中向来享有盛名,
刘府更是与京中尚书沾亲带故,贸然...”
种应安跨步上前,靴底重重碾过散落的文书,
“大乾都要亡了!”
他弯腰揪住周文远的衣领,将人硬生生提了起来,
“三日前,”
种应安松开手,任周文远瘫坐在地,声音突然变得低沉,
“让他们拿出足够的粮食,拿不出来...本侯就亲自去取。”
“侯爷!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
按察使司的陈大人颤巍巍地开口,官服上的补子随着身体抖动,
“若贸然抢粮,激起民变,恐怕会动摇民心根基...”
“民心?”
“明年这个时候,百姓连树皮都没得吃,哪来的民心?
纥骨力金的骑兵已在楚州烧杀抢掠,不日就会兵临彭州!
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
陈大人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厅内众人的目光纷纷躲闪,
唯有周文远挣扎着爬起来,从袖中掏出一卷泛黄的名单:
“侯爷,各家存粮布政使司早就有过推测..
王家存粮十二万石,刘府八万石,陈府...”
种应安接过名单,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字迹,眼角皱纹深深凹陷下去。
“让他们将这些粮食统统交出来。”
“另外,派人分三路包围王、刘、陈等城内各家,若有人敢阻拦——”
他抽出腰间佩刀,寒光映得众人脸色发青,
“格杀勿论!”
“侯爷三思!”
都司的张将军突然出列,铁甲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西军主力需防范草原人进犯,此时分兵抢粮,若敌军突袭...”
“敌军突袭?”
种应安逼近张将军,苍老的面庞几乎要贴上对方的脸,
“你以为纥骨力金会等我们解决完内患再动手?
若连青壮都要饿死,西军就算守住了城墙,又有何用?”
张将军的肩膀垮了下去,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抖。
厅内再无人敢出言劝阻,唯有此起彼伏的吞咽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种应安将佩刀缓缓插入刀鞘,声音却愈发冰冷:
“从今日起,彭州上下,粮草就是第一要务。
所有官员须全力配合,谁敢阳奉阴违,定斩不饶!”
夜幕降临,赤林城的街巷弥漫着诡异寂静。
王家府邸的朱漆大门紧闭,家丁们手持火把在墙头来回巡视。
种应安骑在高头大马上,望着雕梁画栋的宅邸,
“撞门!”
随着一声令下,巨大的冲车轰然撞向大门,木屑纷飞间,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空。
种应安握紧缰绳,任由夜风掀起他的白发。
远处,刘府和陈府等各个方向也腾起冲天火光,
照亮了彭州的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