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安置点是一间废弃的仓库办公室,墙上还挂着九十年代的日历,纸页泛黄卷边。虎哥找了张破桌子,把防水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摊开。
胶卷筒一共十二个,每个都用油纸仔细包裹,再用细麻绳捆扎。油纸已经潮湿,但里面的胶卷筒看起来还完好。
那叠图纸一共二十七张,纸张脆得吓人,边缘已经有些碎裂。虎哥不敢用力,只能用指尖轻轻捏着纸角,一张张平铺在桌上。
孙老汉坐在角落的破凳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图纸,像是守着自己孩子的尸体。
“虎哥,苏工让我过来的。”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虎哥回头,看见一个扎着马尾辫、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孩走进来。她背着个专业的工具包,身上穿着印有“轮回技术部”字样的防水夹克,脸上还带着学生气的稚嫩。
是林悦。那个在合作社实习的大学生,苏晴的徒弟。
“小林,你来得正好。”虎哥松了口气,“快看看这些图纸,泡水了,还能救不?”
林悦走到桌前,从工具包里掏出白手套戴上,又拿出一个便携式LEd放大镜。她没有先动图纸,而是仔细观察纸张的质地、墨迹的晕染程度、边缘的破损情况。
专业得不像个学生。
“纸是七十年代常用的绘图纸,墨是绘图墨水,防水性还可以。”林悦轻声说,声音很稳,“但泡水时间超过两小时,纤维已经开始膨胀。现在不能强行揭开,得先低温烘干。”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型烘干器,插上电源,调整到低温档。
然后,她才拿起第一张图纸,在放大镜下仔细看。
只看了一眼,她的动作就停住了。
“这是……”林悦把放大镜凑得更近,几乎贴到纸面上。
图纸上画着一个复杂的齿轮组结构,线条精细得令人惊叹。每个齿轮的齿数、模数、压力角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有手写的计算公式和修正参数。
但让林悦愣住的,不是图纸的精美。
是图纸右下角那个手绘的标记——一个简单的齿轮图案,里面写着“dF-Jx-03”。
“虎哥,”林悦抬起头,脸色变得凝重,“这图纸……我在学校档案室见过类似的。”
虎哥心里一紧:“什么意思?”
林悦放下图纸,又拿起另一张。这张画的是传动轴的结构,标注着“材料:40cr,热处理:调质hRc28-32”。
“我们学校机械工程学院有个‘工业遗产档案室’,收藏了一些七八十年代的老图纸。”林悦语速加快,“去年我帮导师整理档案时,见过一套‘东风机械厂’的技术革新草图。那个厂的代号就是‘dF’。”
她指着图纸上的标记:“dF-Jx-03,应该就是‘东风机械厂,机械革新,第03号项目’。”
虎哥听不懂这些代号,但他听懂了“机械厂”和“项目”。
“这厂子是干什么的?”
林悦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档案里写的是‘军民两用配套厂’。七十年代末,他们承接了一批军工项目的配套零部件研制。这些图纸……很可能就是当时的项目草图。”
她翻到第三张图纸,上面画着一个复杂的液压控制系统。
“你看这个,”林悦指着图纸上的一处细节,“这个阀体的结构设计,和现在通用的标准不一样。它是为了解决特定工况下的压力脉动问题设计的——这种问题,一般只在某些特种设备上会出现。”
虎哥的汗毛竖起来了。
他想起那个神秘电话里说的:“能让凌峰集团再活五十年的东西。”
如果这些真是七十年代军工项目的技术图纸……
“孙工,”虎哥转向角落的老人,“您朋友……到底是什么人?”
孙老汉一直低着头,这时才缓缓抬起。他的眼睛浑浊,里面全是血丝。
“老李就是个画图的。”老人声音沙哑,“在机械厂干了三十年,最后……最后病死了。”
“只是画图的?”林悦追问,“那他为什么会有这些图纸?这些应该是厂里的技术档案,不会让个人带走的。”
孙老汉不说话了。
他站起来,走到桌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轻轻抚过摊开的图纸。动作很轻,像在抚摸爱人的脸。
“老李临死前,把这些交给我。”他低声说,“他说……这些东西,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厂子倒了,档案室烧了,就剩下这一份了。”
“厂子倒了?”林悦敏锐地抓住关键词,“什么时候倒的?”
“八五年。”孙老汉说,“红星机械厂,八五年改制,技术科解散。老李是科长,他……他不甘心。”
老人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厂里那些图纸,有的被当废纸卖了,有的被烧了。老李偷偷留了一份底稿,是他带着科里人熬了三年夜班画出来的。他说……总有一天,会有人需要这些。”
林悦和虎哥对视一眼。
“孙工,”虎哥尽量让声音温和,“您知道这些图纸是做什么用的吗?”
孙老汉摇摇头。
“老李没说。他只说,这些东西,能造出‘不卡壳的机器’。”老人睁开眼,看着桌上的图纸,眼神复杂,“我问他,什么机器?他说……能让咱们自己的厂子,不再求着外国人买配件的机器。”
林悦的手微微颤抖。
她想起导师说过的话: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国内很多军工配套厂都在搞技术攻关,想摆脱对进口关键零部件的依赖。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很多项目下马了,技术资料也散失了。
如果这些图纸真是那个时期的成果……
“虎哥,”林悦的声音有些发紧,“这些图纸的技术思路,即使放到现在,也有参考价值。尤其是这种针对特定工况的定制化设计,是现代标准化生产忽视的领域。”
虎哥不懂技术,但他懂人情。
他走到孙老汉面前,蹲下身,平视着老人的眼睛。
“孙工,这些东西,您打算怎么处理?”
孙老汉看着虎哥,看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张已经褪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穿着七十年代那种蓝色的工装,站在一台车床前,笑得灿烂。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应该就是老李。
“老李把这东西给我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孙老汉摩挲着照片,“他说,老孙啊,我这辈子就这点东西了。你帮我守着,等哪天……等哪天咱们自己的厂子又能造好东西了,你就把它交出去。”
他抬起头,眼睛红了。
“可我守了十几年……咱们的厂子,一个个都倒了。这些图纸……这些图纸在别人眼里,就是废纸。”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
“我试过,找过图书馆,找过档案馆,没人要。他们说,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看手绘图?都是电脑画图了。我说这上面的技术有用,他们笑我,说老掉牙的东西,有什么用?”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还在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后来我就想,算了。老李,我对不住你。这些东西,我守不住了。就让它……就让它跟我一起烂掉吧。”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只有烘干器低沉的嗡嗡声,还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林悦看着老人的背影,那个佝偻的、瘦小的背影,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她想起自己选择环境工程专业时,父亲说的话:“闺女,这行苦,挣不了大钱。”她说:“我就想干点有意义的事。”
有意义的事。
什么是有意义?
是把这些可能改变一个行业技术路线的图纸,从废墟里抢救出来,让它重见天日。
还是看着它泡在水里,烂在泥里,最后变成真正的废纸?
“孙工,”林悦开口,声音很轻,“这些图纸……能借我仔细看看吗?”
孙老汉回过头。
林悦从工具包里拿出数码相机:“我想拍下来,带回学校,让我导师看看。他是机械设计领域的教授,也许……也许他能看懂这些图纸的价值。”
老人没说话。
他只是走回桌前,看着那些摊开的图纸,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按在一张图纸上。
“老伙计,”他对着空气喃喃,“我还是没守住啊……”
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但虎哥听见了。
林悦也听见了。
窗外,雨还在下。
但在这个破旧的仓库办公室里,有些东西,正在从十几年的尘埃和雨水里,慢慢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