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保局大楼十二层,固体废物管理处。
郑处长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江城的中央商务区,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眼睛发花。陈凡坐在会客沙发上,面前摆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茶。
郑处长五十岁左右,身材微胖,戴一副金丝眼镜。他说话时喜欢用右手食指轻轻敲击桌面,一下,一下,像在打拍子。
“陈总,王大力的案子,我们接到的是实名举报,证据确凿。”郑处长把一叠材料推到陈凡面前,“你看,这是举报人提供的照片——废机油储存桶没有防渗漏托盘,地面有明显油污。这是转移联单的复印件,上面那家‘鑫达环保科技公司’,上个月就被吊销了危废处理资质。”
陈凡翻开材料。
照片拍得很清晰,确实是王大力拆车场的场景。储存桶周围的地面,有一片深色的油渍。转移联单的格式、印章、签名,看起来都很正规,但处理公司的名字,确实是已经被吊销资质的“鑫达环保”。
“郑处长,”陈凡抬起头,“这些材料,我能复印一份吗?”
“可以。”郑处长点头,“但我要提醒你,陈总。这个案子,举报人提供了非常详细的内部信息——包括那批废机油的准确数量、储存位置、转移时间,甚至还有处理公司内部人员的聊天记录截图。这些细节,外人不可能知道。”
他顿了顿,看着陈凡:
“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陈凡听懂了弦外之音。
举报人不是外人,是内鬼。
可能是王大力手下的人,也可能是能接触到拆车场核心信息的人。
“郑处长,”陈凡说,“王大力那边的手续,我全部带来了。从废机油产生、储存、转移到最终处理的完整链条,每一环都有记录,都有凭证。包括那家‘鑫达环保’的资质文件——在他们被吊销资质前,王大力的这批货已经完成转移了。时间点对得上。”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厚厚一摞文件,放在桌上。
“这是危废管理台账的原始记录,这是储存区域的监控录像截图,这是转移联单的正本,这是处理公司的接收证明和银行付款凭证,这是当时‘鑫达环保’还具备资质的官方公示文件……”
他一页页翻给郑处长看。
郑处长看得很仔细。
看到最后,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陈总,材料确实很全。”他说,“但举报人那边,证据也很硬。而且,实名举报,我们必须给个说法。”
“那现在拆车场被查封,业务全停,损失谁承担?”陈凡问。
“这是调查期间的临时措施。”郑处长重新戴上眼镜,“如果最终证明王大力没有违规,查封会解除,损失……只能他自己承担了。”
话说得很官方,但意思很明白——调查需要时间,在这期间,王大力只能等着。
等多久?不知道。
陈凡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收起材料,站起身。
“郑处长,我明白了。”他说,“我们会配合调查。但请环保局尽快给出结论——王大力那边,几百号工人等着吃饭。”
“我们会抓紧。”郑处长也站起来,和陈凡握手,“另外,陈总,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您说。”
“你们合作社最近动作很大。”郑处长看着他,“城西那片,水很深。有些人,有些事,碰了就要有碰的觉悟。”
这话说得很隐晦,但陈凡听懂了。
“谢谢郑处长提醒。”他说,“但我们合作社做的事,合法合规。我们不怕碰。”
郑处长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走出环保局大楼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秋日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陈凡站在台阶上,拿出手机,看到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王大力打来的。
他回拨过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
“陈老板!”王大力声音嘶哑,“怎么样?环保局怎么说?”
“材料都递上去了,但调查需要时间。”陈凡说,“你这几天先稳住工人,场地封了就封了,别硬闯。”
“可货怎么办?安泰那边催得紧!”
“货我想办法。”陈凡说,“你先把工人工资结了,别让他们闹事。钱不够的话,合作社可以先借你。”
王大力在电话那头喘着粗气,像是在压抑怒火。
过了好几秒,他才说:“陈老板,我刚查到一件事。”
“什么事?”
“举报我的人,可能是老张。”王大力声音发狠,“我手底下管账的老张,跟了我五年。上个月赵老六的人找过他,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想想,那批废机油的数量、储存位置,只有我和他知道。”
“有证据吗?”
“没有。”王大力咬牙,“但那孙子今天没来上班,电话也关机了。”
陈凡握着手机,看着街上车来车往。
内鬼。
又是内鬼。
赵老六和凌二叔,用的永远是这一套——从内部瓦解你。
“王大力,”陈凡说,“先别打草惊蛇。老张如果真是内鬼,迟早会露面。你现在要做的,是稳住大局。”
“我稳个屁!”王大力吼起来,“场地封了,货出不去,工人要工资,银行要还款!我他妈……”
他说不下去了。
陈凡能听到电话那头,王大力粗重的呼吸声。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
“王大力,”陈凡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听着。合作社既然跟你签了协议,就不会丢下你不管。货,我想办法帮你出。钱,我想办法帮你周转。但你自己不能乱,更不能垮。”
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
然后,王大力说:
“陈老板,我信你。”
电话挂断。
陈凡站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的城市。
暮色开始降临,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他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
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有人使绊子,每一天都有新麻烦。
但他不能停。
因为身后有太多人,指望着他。
……
晚上九点,合作社仓库。
陈凡刚和虎哥、苏晴开完会,确定了接下来几天的流动收购路线。王大力那边的货,暂时用合作社的渠道帮忙分销,虽然会挤压一部分现金流,但能保住信誉。
会开完,虎哥带人去准备明天的车。
苏晴留在会议室,调试新到的几台移动检测设备。
陈凡正准备回办公室,手机忽然急促地震动起来。
不是电话,是警报。
他立刻点开手机上的监控App——那是苏晴给合作社所有重要站点安装的智能安防系统,直连他的手机。
屏幕弹出红色警报:
“鑫发拆车场,东侧堆料区,检测到高温异常。疑似火灾。时间:21:47。”
紧接着是第二声警报:
“检测到明火。自动报警系统已启动。时间:21:48。”
陈凡脑子嗡的一声。
他冲出会议室,一边跑一边打电话。
第一个打给王大力。
电话通了,但没人接。
第二个打给虎哥。
“虎哥!王大力拆车场着火了!马上带人过去!带上灭火设备!”
“着火?!”虎哥在电话那头也惊了,“我操!赵老六那孙子真敢放火?!”
“先别管谁放的!救人救火!”
“明白!”
陈凡跑到楼下,跳上车,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夜里的街道很空,车开得飞快。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王大力不能出事。
拆车场不能烧光。
那是城西最后的大货源,是合作社在城西的根基。
更是几百个工人的饭碗。
……
赶到拆车场时,火已经烧起来了。
不是小火,是大火。
东侧的废钢堆料区,火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浓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塑料燃烧味和金属烧焦的味道。
消防车还没到。
但合作社的车先到了——虎哥带着三辆皮卡,车上装着简易灭火器和水泵。工人们正在接水管,往火场里喷水。
王大力站在火场外,脸色铁青,手里攥着一根铁棍,眼睛死死盯着火场。
看到陈凡下车,他冲过来:
“陈老板!有人放火!我亲眼看见的!”
“谁?”
“两个人,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脸。”王大力咬牙,“他们从围墙翻进来,往堆料区泼了什么东西,然后点火就跑。我追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上车跑了。”
“车号?”
“没看清,车灯太刺眼。”王大力说,“但我记得那辆车——黑色桑塔纳,右前保险杠是坏的,用胶带缠着。”
陈凡立刻拿出手机,打给刘红梅。
电话接通。
“红梅姐,马上查一辆车。黑色桑塔纳,右前保险杠破损,用胶带缠着。应该是赵老六手下常用的车。”
“明白了!”刘红梅说,“我认识那辆车,是黄毛开的!”
正说着,消防车到了。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三辆消防车开进拆车场,消防员迅速接管了灭火工作。
火势很快被控制住。
但东侧堆料区,已经烧毁了一大半。粗略估计,损失至少在五十万以上。
王大力看着那些烧焦的废钢,拳头攥得咯咯响。
“赵老六……我操你祖宗……”
陈凡按住他肩膀:“先别急。苏晴的安防系统,应该拍到了。”
他拿出手机,再次打开监控App。
系统有自动录像功能,一旦触发警报,前后十分钟的录像会自动保存到云端。
陈凡调出21:45到21:55的录像。
画面很清晰。
两个戴口罩和帽子的男人翻墙进来,手里提着塑料桶。他们走到堆料区,把桶里的液体泼在废钢堆上,然后点火。
火瞬间烧起来。
两人转身就跑。
就在他们翻墙离开时,其中一个男人的口罩被墙头的铁丝勾了一下,滑落了一秒。
就这一秒,摄像头捕捉到了他的脸。
年轻,二十多岁,左脸颊有道疤。
陈凡把画面放大。
“认识吗?”他问王大力。
王大力盯着屏幕,看了三秒。
然后,他眼睛红了。
“赵老六的外甥……黄毛。”
他声音在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怒。
“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赵老六的司机,叫阿彪。”王大力咬牙切齿,“这两个杂种……”
陈凡保存了录像,然后拨通110。
“喂,110吗?我要报警。鑫发拆车场发生纵火案,嫌疑人的面部特征和车辆特征已经掌握,请求警方立案调查。”
电话那头,接警员记录了信息,说马上出警。
挂掉电话,陈凡看向王大力。
“王大力,你现在要做两件事。”他说,“第一,配合消防和警方调查,把所有证据都拿出来。第二,稳住工人,告诉他们,合作社会帮他们渡过难关。”
王大力重重点头。
然后,他忽然问:
“陈老板,赵老六要是跑了怎么办?”
陈凡看着远处还在冒烟的废墟,沉默了几秒。
然后说:
“他跑不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有些人,总要为自己的疯狂,付出代价。”
正说着,手机响了。
是刘红梅打来的。
“陈老板,”刘红梅声音很急,“我刚才打听到,赵老六的车十分钟前从家里开出去了,往高速方向去了。他可能真要跑!”
陈凡眼神一冷。
“红梅姐,马上把消息告诉警方。另外,通知合作社所有在城西的人——如果看到赵老六的车,不要阻拦,立刻报警。”
“明白!”
电话挂断。
陈凡抬头看向夜空。
火已经灭了,但烟还没散尽。
漆黑的夜空里,烟尘滚滚,像一条扭曲的黑龙。
但黑龙终究要散去。
天,总会亮的。
……
凌晨两点,警方传来消息。
赵老六在出城的高速路口被拦下。
车里除了他,还有一箱现金和一些贵重物品。
面对纵火案的证据,他起初还狡辩,但当警方出示了黄毛和阿彪的监控截图,以及那辆黑色桑塔纳的轨迹记录后,他瘫坐在了椅子上。
黄毛和阿彪也在凌晨三点落网。
三人对纵火事实供认不讳。
动机很简单——赵老六眼看合作社的流动收购车撕开了城西的市场,王大力虽然被查封但还有翻身可能,于是狗急跳墙,想用一把火烧掉王大力的货,彻底断掉合作社的货源。
但他没想到,苏晴的安防系统,拍下了一切。
更没想到,这把火,烧掉的不是合作社的前路。
是他自己的后路。
凌晨四点,陈凡收到警方正式通知:
赵老六、黄毛、阿彪三人,因涉嫌纵火罪、破坏生产经营罪,被刑事拘留。
案件进入司法程序。
城西的夜,终于安静下来。
但陈凡知道,安静只是暂时的。
赵老六倒了,城西的势力格局,一夜真空。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