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屏幕的光,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刺眼。
陈凡点开那封邮件。
邮件正文很短,只有两句话:
“陈总,附件是凌薇总让我转交的方案书。她说,如果你拒绝了长青资本,可以看看这个。”
落款是安然。
但陈凡知道,这封信真正的作者,是凌薇。
他点开附件。
一份二十三页的pdF文档,标题是:《基于供应链数据的绿色金融解决方案——江城再生资源合作社案例分析》。
不是投资方案。
是贷款方案。
陈凡一页页往下翻。
方案的核心思路很简单:利用合作社已经建立的标准化体系、透明交易数据和成员信用网络,向银行申请“绿色供应链金融”专项贷款。
这种贷款,国家有政策扶持,利率比普通商业贷款低30%到50%。但申请门槛很高——需要真实的交易数据、稳定的上下游关系、可追溯的货物流向、可验证的环境效益。
合作社刚好都符合。
方案书里详细列出了申请流程:第一步,整理合作社过去三个月的所有交易数据,包括供货方、收货方、货物品类、数量、价格、质检报告、结算凭证。第二步,委托第三方审计机构对数据进行鉴证。第三步,向江城银行绿色金融部提交贷款申请,额度五百万,期限两年,用途限定为“供应链优化与环保设备升级”。
最关键的附件,是一份已经草拟好的《数据共享与授权协议》——合作社授权银行在保护商业秘密的前提下,有限度地访问交易数据库,用于贷后风险管理。作为交换,银行给予最优惠利率。
陈凡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这不是投资,是贷款。
贷款不需要出让股权,不需要签对赌协议,不需要清退任何人。
但贷款需要还。
五百万,两年期,即使利率优惠,每个月的还款压力也不小。
而且,银行会盯着每一笔钱的用途,会定期审查合作社的经营状况,会比资本更谨慎,更保守。
但至少,合作社还是合作社。
人还在,心还在,根还在。
陈凡关掉文档,靠在椅背上。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又下雨了。
秋雨一场接一场,像是在洗刷什么。
凌晨两点,手机震了。
是个陌生号码,但归属地显示上海。
陈凡接起来。
“陈总,还没睡?”是凌薇的声音。
“在看你的方案。”陈凡说,“谢谢。”
“不用谢我。”凌薇的声音在深夜的电波里,显得有些缥缈,“是爷爷让我做的。他说,你一定会拒绝长青资本的对赌协议。”
陈凡沉默了一会儿。
“凌老……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他说,他看人从没错过。”凌薇顿了顿,“当年在实验室,他就说过,你这孩子,心里有杆秤。秤的一头是利,一头是义。你不会让利那头太重。”
陈凡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凡,”凌薇的声音轻了一些,“爷爷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合作社要靠贷款才能活下去,而贷款的代价是每个月都要面对还款压力,都要接受银行的监督,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样的活法,你愿意吗?”
陈凡看着窗外漆黑的雨夜。
“我愿意。”他说得很慢,但很清晰,“因为这样的活法,至少腰杆是直的。至少晚上能睡着。至少面对老王、老刘、李强他们的时候,不会心虚。”
电话那头,凌薇笑了。
笑得很轻,但陈凡能听见。
“陈凡,你果然没变。”她说,“那我明天带银行的负责人去见你。江城银行绿色金融部的总经理,是我大学同学。他会亲自看你的材料。”
“这么快?”
“爷爷说,帮人要帮到底。”凌薇顿了顿,“另外,爷爷还想见你一面。等你忙完这阵子,来上海一趟。”
陈凡握着手机,手心有些汗。
凌老要见他。
那个五年前因为一场冤案,被迫离开学校时,唯一没说话,只是默默帮他整理行李的老人。
“好。”陈凡说,“我一定去。”
电话挂断。
雨声更大了。
……
第二天上午十点,凌薇带着两个人来到合作社。
一个是江城银行绿色金融部的总经理,姓周,四十岁左右,戴眼镜,说话很客气。另一个是银行的信贷经理,姓吴,三十多岁,手里拿着笔记本和资料夹。
陈凡在会议室接待他们。
苏晴已经把合作社过去三个月的交易数据全部整理好了,装了三个大文件盒。虎哥把合作社的标准化操作手册、成员站点分布图、共享仓储中心的照片,都摆了出来。
周总看得很仔细。
他先翻交易数据,一页页看,不时问几个问题:
“这笔废钢的供货方是王大力拆车场,质检报告是谁出的?”
“合作社自己的质检团队,持证上岗。”
“这些塑料分类记录,为什么有的站点分得细,有的分得粗?”
“分得粗的是新加入的站点,我们正在培训。你看这个月的数据,已经比上个月细化了。”
“这个价格指数,是实时更新的?”
“对,基于成员站点的实际交易数据,每天更新一次。”
看了大概一个小时,周总合上文件。
“陈总,”他说,“你们的材料,比我们之前见过的很多中小企业都规范。尤其是交易数据的完整性和透明度,很难得。”
陈凡点点头:“合作社从成立第一天起,就要求所有交易必须记录在案,必须可追溯。”
“这点很好。”周总顿了顿,“但银行放贷,最看重的是还款能力。你们合作社的现金流,能支撑每月二十多万的还款吗?”
陈凡调出合作社的现金流预测表。
“这是未来六个月的现金流预测。”他说,“基于现有业务量,合作社每月净现金流大概三十万。贷款下来后,我们会用一部分资金升级分拣设备,预计能提高效率15%,增加现金流五万左右。另外,城西站点刚开,下个月应该能贡献十万左右的增量。”
他指着图表:“综合算下来,每月还款二十五万,在合作社的承受范围内。而且,我们留了十万的应急储备金,可以覆盖三个月的还款。”
周总看着图表,沉吟片刻。
然后他看向吴经理。
吴经理一直在笔记本上记录,这时抬起头:“陈总,我有个问题——你们合作社的成员站点,在法律上是什么关系?如果是松散联盟,万一有站点退出,会不会影响整体还款能力?”
陈凡看向苏晴。
苏晴打开另一份文件。
“这是合作社的章程和成员协议。”她说,“所有成员站点,在加入时都签署了协议,承诺遵守合作社的统一管理和结算规则。如果站点要退出,需要提前三个月申请,并结清所有往来款项。合作社对退出站点的业务份额,有优先分配权——可以转让给其他成员站点,不会影响整体业务量。”
她顿了顿:“而且,合作社已经建立了成员信用评分体系。评分高的站点,在业务分配、技术支持、资金结算上有优先权。这实际上形成了一种内部激励机制,稳定了核心成员队伍。”
吴经理点点头,继续记录。
周总又问了几个问题,关于环保效益的量化、供应链的可追溯性、风险控制措施。
陈凡和苏晴一一回答。
问答进行了两个多小时。
最后,周总站起身,伸出手。
“陈总,材料我们带回去研究。”他说,“三天内给您初步答复。如果没问题,我们会安排现场尽调。”
“谢谢周总。”
送走银行的人,会议室里只剩下陈凡和凌薇。
凌薇今天穿了身米白色的风衣,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看起来比平时柔和一些。
“陈凡,”她开口,“周总是个务实的人。他肯亲自来,说明有戏。”
陈凡点点头:“我知道。谢谢你,凌薇。”
凌薇看着他,看了几秒。
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这是长青资本那张一千万的支票。”她说,“徐文远让我转交给你。他说,三个月内,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签字。”
陈凡看着那个信封。
很薄,但很重。
“帮我退回给他。”陈凡说,“告诉他,合作社的路,我们自己走。”
凌薇没动。
她只是看着陈凡,眼神很复杂。
“陈凡,”她轻声说,“你知道你放弃了什么吗?”
“知道。”陈凡说,“一千万,快速的扩张,资本的背书,可能还有凌峰集团的合作。”
“那你为什么还要退?”
陈凡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院子。
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着碎金般的光。
院子里,老王正在教一个新来的工人怎么用打包机。老人动作慢,但很耐心,一遍遍示范。
老刘坐在小板凳上,用那只残疾的手,一点一点分拣铜线。旁边放着一个保温杯,杯口冒着热气。
李强带着几个年轻人在检修设备,满手油污,但笑得很开心。
“凌薇,”陈凡说,“你看下面那些人。”
凌薇走到他身边,往下看。
“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一千万。”陈凡说,“但他们知道,合作社不会抛弃他们。他们知道,只要好好干,就能有尊严地挣钱,有尊严地生活。”
他转过身,看着凌薇。
“这一千万,能买很多设备,能开很多站点,能让我们看起来很快。但买不来他们的信任,买不来他们的真心。”
“人心聚起来难,散起来快。”陈凡说,“合作社能走到今天,不是因为我有多了不起,是因为有这些人愿意相信我,愿意跟着我干。如果我今天为了钱,清退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明天就会有更多人离开。因为他们会想——今天清退的是别人,明天会不会是我?”
他拿起那个信封,递还给凌薇。
“告诉徐总,合作社的事业,快不得。”陈凡说,“我们要走的路,不是资本的快车道,是人心的慢行道。这条路,可能走得慢,但走得稳,走得远。”
凌薇接过信封,握在手里。
她看着陈凡,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笑得很淡,但眼睛里有光。
“陈凡,”她说,“你通过了最难的测试。”
“什么测试?”
“爷爷的测试。”凌薇说,“他让我转交这两个方案——一个是资本的快钱,一个是银行的慢钱。他说,如果你选了第一个,说明你只是个商人。如果你选了第二个,说明你还是当年那个有坚持的少年。”
她顿了顿:“爷爷说,他没看错人。”
陈凡愣住了。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凌薇会在这时候出现,为什么会给他两个完全不同的选择。
这不仅是资金的考验,更是人心的考验。
“凌薇,”陈凡问,“你希望我选哪个?”
凌薇看着他,眼神很认真。
“我希望你选你心里真正想选的。”她说,“现在看,你选了。”
她把信封收回包里。
“支票我会退给徐文远。银行的贷款,周总那边我会跟进。”凌薇说,“另外,爷爷让我告诉你——如果合作社需要技术、需要渠道、需要任何帮助,凌家可以支持,但不会干涉。他说,这是你的事业,该由你做主。”
陈凡喉咙有些发紧。
他想起五年前,离开实验室那天,凌老送他到门口,只说了一句话:
“孩子,路还长。走下去,别回头。”
当时他不明白。
现在,好像懂了。
“替我谢谢凌老。”陈凡说,“等我忙完这阵子,一定去上海看他。”
“好。”凌薇点头,“那我先走了。银行那边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她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又停下。
“陈凡,”她回头,“还有一件事。”
“你说。”
“我二叔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凌薇说,“你拒绝了长青资本,选择了自己的路,在他看来就是挑衅。他会用更狠的手段。”
“我知道。”陈凡说,“让他来。”
凌薇看着他,看了最后一眼。
然后,推门走了。
会议室里,又只剩下陈凡一个人。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桌面上那些文件照得发亮。
陈凡走到桌前,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了一行字:
合作社的路,自己走。
写完,他放下笔。
窗外,阳光正好。
雨后的天空,干净得像洗过一样。
合作社的路,还长。
但方向,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