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站点的纪录片火了一周。
这一周里,轮回联盟的登记点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小回收站和散户,看完片子后都坐不住了。老王那个月入七万的数字,像磁铁一样吸着人。
晓雪每天要接待几十拨人,登记本换了一本又一本。虎哥带着人,按照老王站点的模式,开始给第二批、第三批成员做站点改造。苏晴的技术团队忙得连轴转,装设备、调程序、培训操作。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连天气都配合——连续一周的晴天,阳光明媚,温度适宜。改造工地上的水泥干得快,设备安装顺利,连工人们干活都比平时有劲。
陈凡站在新落成的轮回集团办公楼三楼窗前,看着楼下老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老林回收站的招牌已经换成了“轮回资源集团总部”,旁边的新车间已经完工,分拣线正在做最后调试。凌薇派的两个工程师这周就到。
一切都按计划推进。
甚至比计划还快。
但陈凡心里,总有一丝不安。
那种不安说不清来源,就像晴空万里时,远处地平线上的一抹乌云。你看不清它什么时候会飘过来,但它就在那儿。
这种不安,在纪录片上线后的第八天,变成了现实。
那天早上七点,陈凡刚到办公室,手机就炸了。
不是电话,是微信消息,一连串,来自不同的人。
老刘:“陈老板,出事了!废铜收购价崩了!”
王大柱:“陈老板,我刚去市场,废铁价格跌了快百分之三十!怎么回事啊?”
城南李老板:“陈老板,我这边客户突然说不要货了,说外面价格更低……”
城西周大姐:“陈老板,我家收了十几吨废铝,现在价格跌成这样,卖出去要亏本啊……”
陈凡一条条看下去,眉头越皱越紧。
他打开电脑,登录行业信息平台——这是联盟成立后他让苏晴开发的,实时更新江城及周边地区主要废品的收购价和销售价。
屏幕上,那条价格曲线像断崖一样往下掉。
废铜:昨天均价每吨四万二,今天早上报价三万八,现在已经跌到三万五。
废铁:昨天两千一,今天一千八。
废铝:昨天一万六,今天一万四。
而且还在跌。
每一分钟刷新,数字都在往下跳。
陈凡拿起手机,打给苏晴:“看到价格了吗?”
“看到了。”苏晴的声音很冷静,但透着凝重,“我正在分析数据。从今天凌晨开始,周边三省——江北、江南、江东——的主要回收市场,同步大幅调低了收购价。幅度都在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之间。”
“同步?”陈凡抓住了关键词。
“对,几乎是同一时间。”苏晴说,“这不符合市场规律。正常的价格波动是区域性的、渐进的。但这种全国范围的、同步的、大幅度的下跌……像是有人故意操纵。”
陈凡心里一沉。
他想起了凌薇那份加密文件,想起了“寒冬计划”四个字。
“能查到资金流向吗?”他问。
“正在查,但需要时间。”苏晴说,“对方用了很多空壳公司做掩护,资金转了好几道手。不过……有迹象表明,源头可能在上海。”
上海。
凌国锋。
陈凡握紧了手机。
“另外,”苏晴继续说,“还有一个情况。在降价的同时,有一批陌生的收购商,正在用高于市场价百分之二十的价格,抢购源头的优质货品。特别是几个大矿山、大工厂的废料产出,几乎被他们包圆了。”
掐断货源,压低价格。
两头挤压。
这就是寒冬。
“我知道了。”陈凡说,“继续监控,有情况随时告诉我。”
挂了电话,他走到窗前。
楼下,老街已经热闹起来了。但今天的“热闹”和往常不一样——没有排队登记的人,没有欢声笑语,只有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脸色凝重地议论着什么。
他们也在看价格,也在算账。
也在慌。
上午九点,联盟的紧急会议在集团会议室召开。
来了三十多个人,都是联盟的核心成员——老王、老刘、王大柱、城南李老板、城西周大姐……还有十几个有代表性的散户。
会议室里气氛压抑。
老王第一个开口,声音有点发颤:“陈老板,今天这价格……怎么回事啊?我站点里还压着二十多吨货,要是按现在这个价卖,得亏好几万……”
“我也是。”老刘说,“我收了十几吨废铜,本来想着下周出货,现在……”
“我这边客户都打电话来说要暂停合作,说要等等看价格……”李老板满脸愁容。
“陈老板,咱们联盟……能顶住吗?”周大姐小心翼翼地问。
所有人都看着陈凡。
陈凡坐在会议桌的主位,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等所有人都说完,才开口:“各位,今天的价格波动,不是正常的市场行为。”
他让苏晴把分析数据投到屏幕上。
曲线图,资金流向图,区域对比图……一张张图表,清晰地展示了这次价格暴跌的异常之处。
“有人在操纵市场。”陈凡说得很直接,“目的很简单——让咱们亏钱,让咱们的联盟散架。”
底下响起一片吸气声。
“那……那咱们怎么办?”老王问。
“两条路。”陈凡竖起两根手指,“第一,跟着降价,低价出货,减少损失。但这样做的结果是——咱们亏钱,客户觉得咱们不靠谱,联盟信誉受损。”
没人说话。
这条路,走不通。
“第二,”陈凡继续说,“按兵不动。咱们手里的货,先不出。价格有跌就有涨,等这波风头过去。”
“可……可要是价格一直跌呢?”有人问。
“不会一直跌。”陈凡说,“操纵市场需要巨大的资金成本。对方撑不了多久。而且,价格太低,会影响整个行业的供应链,到时候上游的矿山、工厂也会受影响。政府不会坐视不管。”
这话说得有理,但底下的人还是不安。
毕竟,亏的是真金白银。
会议开了两个小时,最后勉强达成共识——联盟成员手里的货,暂时不出。集团这边,会想办法稳住价格,给大家一个交代。
但这个“交代”,谈何容易。
接下来的三天,价格继续跌。
废铜跌破三万,废铁跌破一千五,废铝跌破一万三。
市场上一片萧条。
原本热闹的废品交易市场,现在门可罗雀。散户们不敢收货了,怕砸手里。小回收站不敢出货了,怕亏太多。连大一点的回收公司,都开始收缩业务。
只有那些“陌生收购商”,还在高价抢购源头货品。
他们像吸血的蚂蟥,把市场上最后一点优质货源都吸走了。
轮回集团的日子也不好过。
虽然陈凡坚持按联盟协议价收购成员手里的货——这个价格比市场价高出一大截——但现金像流水一样花出去。集团账上的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安然打电话来问过两次,陈凡都说“还能撑”。
但能撑多久,他心里也没底。
第四天,出事了。
下午三点,李强匆匆跑进陈凡办公室,脸色很难看:“凡哥,出事了。”
“什么事?”
“城西的老张……就是张建国,他……”李强咬了咬牙,“他把手里的货,偷偷卖给别人了。”
陈凡抬起头:“卖给别人?谁?”
“一个陌生的收购商,开的价格比市场价高百分之十。”李强说,“我亲眼看见的,就在城南的旧货市场。老张开了两车货过去,一共八吨废铜,当场交易,现金结算。”
陈凡沉默了。
老张是联盟的第二批成员,站点在城西,规模不大,但人很老实。改造站点的时候,他特别积极,学技术也快。陈凡对他印象不错。
可现在……
“还有别人吗?”陈凡问。
李强犹豫了一下,点头:“我查了,至少还有三家。都是规模比较小的,资金压力大的。他们……他们顶不住了。”
陈凡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神很平静。
“知道了。”他说,“你去忙吧。”
“凡哥……”李强没走,“咱们……不处理吗?他们这是背叛!联盟刚成立就搞这种事,以后还怎么管?”
“处理?”陈凡看着他,“怎么处理?开除他们?让他们赔钱?还是把他们打一顿?”
李强语塞。
“他们为什么卖货?”陈凡问,“因为缺钱,因为怕亏,因为家里有老有小要养。这是人性,不是背叛。”
“可是……”
“没有可是。”陈凡打断他,“去把晓雪叫来。”
晓雪很快来了。
陈凡对她说:“查一下老张,还有另外那三家。看看他们家里什么情况,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晓雪愣了一下,但还是点头:“好。”
调查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
老张的儿子今年高考,成绩不错,想报省外的一所大学,学费一年两万。老张本来攒够了钱,但这波价格暴跌,他站点里的货要是按市场价卖,得亏三四万。学费就不够了。
另外三家,情况差不多——有的家里老人生病,有的孩子要结婚,有的欠了外债。
都是被钱逼的。
拿到调查报告,陈凡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窗外,天色渐暗。
老街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但灯光显得有些冷清。往日这个时候,老街应该还很热闹,收工回来的工人,卖完货的散户,出来散步的街坊……可现在,街上人很少,偶尔走过一两个,也是行色匆匆。
寒冬真的来了。
不仅冷了市场,也冷了人心。
晚上七点,联盟的紧急会议再次召开。
这次来的人少了几个——老张和那三家都没来。
会议室里的气氛比上次更压抑。
虎哥第一个拍桌子:“老张那个王八蛋!陈哥对他那么好,帮他改造站点,给他好渠道,他现在倒好,转头就把货卖给别人!什么东西!”
“就是!白眼狼!”
“这种人就该踢出去!”
“不止踢出去,还得让他赔钱!联盟的规矩不能坏!”
群情激愤。
陈凡没说话,等他们都骂完了,才开口:“晓雪,把调查结果给大家看看。”
晓雪把调查报告发下去。
众人看了,骂声渐渐小了。
老刘看完,叹了口气:“老张他儿子……我知道,成绩挺好。老张以前说过,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大学。”
“那也不能这样啊!”虎哥还是不服,“谁家没个难处?都像他这样,联盟还搞不搞了?”
“虎哥说得对。”陈凡开口,“规矩不能坏。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但咱们成立联盟,不是为了惩罚谁,是为了带着大家一起过好日子。老张他们为什么违规?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如果我们现在把他们踢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那咱们联盟,和以前那些吃人的公司,有什么区别?”
没人说话。
陈凡继续说:“今天老张违规了,我们罚他。明天老王违规了,我们罚老王。罚来罚去,人心就散了。人心散了,联盟就完了。”
“那……那怎么办?”老王小声问。
陈凡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
窗外的夜色很深。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身,对晓雪说:“给老张打电话。告诉他,联盟的门槛暂时关了——不是不让他进,是让他自己想想,想清楚了再说。”
晓雪点头。
“还有,”陈凡继续说,“告诉他,也告诉另外那三家。他们卖给别人的货,卖了就卖了,不追究。但如果他们那边价格跌了,还想回来,我们这里的协议价,永远有效。”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陈凡,眼神复杂。
虎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来。
老王眼眶红了,他低下头,用力抹了把脸。
老刘叹了口气,摇头。
他们都不理解。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宽容?
明明是他们先背叛的,为什么还要给他们留后路?
陈凡看着他们,看懂了他们眼里的疑问。
但他没有解释。
有些事,不需要解释。
时间会给出答案。
会议结束后,陈凡一个人留在会议室里。
窗外,老街的灯火一盏盏熄灭。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凌薇发来的消息:“寒冬开始了?”
陈凡回了一个字:“嗯。”
凌薇又发来一条:“需要帮忙吗?”
陈凡想了想,回:“暂时不用。”
有些仗,得自己打。
有些路,得自己走。
他收起手机,走出会议室。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走到楼梯口时,他停下脚步,看向墙上的那张大地图——江城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记着联盟成员的位置。
老张的站点在城西,标记是红色的,代表“异常”。
陈凡看着那个红点,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把红点旁边的备注改了一下。
从“违规,待处理”,改成了“困难,需关注”。
改完,他下楼,走出办公楼。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有点刺。
但陈凡走得很稳。
因为他知道,寒冬来了,但春天也不会太远。
而他要做的,就是带着愿意跟着他的人,熬过这个冬天。
至于那些中途离开的……
门开着。
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
这就是他的规矩。
也是他的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