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陈凡就到了废品站。
天刚蒙蒙亮,院子里还飘着层薄薄的雾气。文师傅已经起来了,正在工作间门口生炉子烧水,准备泡茶。看见陈凡这么早来,他有点意外:“凡子,咋来这么早?”
“睡不着。”陈凡说,“文师傅,今天把最后那批旧家具赶完,就先停停。接下来几天,可能要集中精力弄分拣线。”
文师傅点点头,往炉子里添了块煤:“明白。机床那边需要搭把手就说。”
陈凡应了一声,进了办公室。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牛皮纸文件夹,把照片又看了一遍。每张照片的角度、时间、人物,都印在脑子里。然后他锁好文件夹,打开电脑,开始列清单。
七点整,虎哥来了,手里提着早餐——豆浆油条。
“凡哥,这么早?”虎哥把早餐放桌上,“消防器材我昨晚检查了一遍,有三个灭火器压力不够,今天就去换。环保台账晓雪在核对,她说下午能弄完。”
“好。”陈凡接过豆浆,喝了口,还是温的,“虎哥,今天有几件事要办。”
“你说。”
“第一,散户那边,从今天开始,送货要登记身份证号。”陈凡说,“不是信不过他们,是怕有人故意夹带违禁品。你跟每个散户说清楚,这是为了大家好,万一出事,谁都跑不了。”
虎哥脸色严肃起来:“凡哥,你觉得有人会……”
“防患于未然。”陈凡打断他,“赵老六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明白了。”虎哥点头,“第二件呢?”
“第二,把咱们的散户名单整理出来,按片区划分。”陈凡在纸上画了个简易地图,“东片区的归一组,西片区的归二组,每组选个组长,负责协调收货时间、统一价格。以后散户不再直接跟咱们对接,都通过组长。”
虎哥眼睛一亮:“这是要……正规化?”
“对。”陈凡说,“以前咱们是来者不拒,谁送都收。但现在规模大了,再这么松散管理,容易出漏洞。分组之后,责任清晰,也方便调度。”
“那组长人选……”
“你跟晓雪商量。”陈凡说,“选那些老实本分、在散户里有点威望的。工资可以适当补贴一点,具体多少你们定。”
“行。”虎哥记下了,“第三件?”
陈凡顿了顿:“第三,新车间从今天起,非工作人员不得入内。门口挂个牌子,写‘施工重地,闲人免进’。进出要登记,谁进去的,什么时候进的,干什么,都要记。”
虎哥愣了下:“这么严?”
“严点好。”陈凡说,“分拣线快装完了,不能再出差错。”
“明白。”
虎哥拿着清单出去了。陈凡吃完早饭,又给晓雪发了条微信:“散户分组的事,你跟虎哥一起办。另外,今天开始,店里每天的流水和库存,下班前发我一份。”
晓雪很快回:“好。陈凡,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陈凡看着屏幕,打了一行字:“没事,就是该上规矩了。”
他没说照片的事,也没说凌国锋的威胁。有些担子,自己扛着就行。
上午九点,林悦带着她的团队来了。
一共五个人,三男两女,都是环保社的骨干。他们背着书包,里面装着笔记本电脑、测量仪器、还有一堆瓶瓶罐罐的化学试剂。
“陈凡哥!”林悦眼睛亮晶晶的,“我们申请到学校的创新实验室了!可以免费使用三个月!设备比我们社团的好多了!”
“好事。”陈凡点头,“但你们现在主要任务不是实验室,是这里。”
他把林悦和她的团队带到新车间隔壁的一个空房间。这里原来是放杂物的,昨天陈凡让虎哥清理出来了,打扫干净,摆了几张旧桌子,拉了网线。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们的工作室。”陈凡说,“你们现在的任务,是把凌爷爷手稿里的分拣逻辑,转化成可编程的控制代码。”
林悦和几个同学面面相觑。
“陈凡哥,”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小声说,“我们是学环境工程的,编程……不太会啊。”
“不会就学。”陈凡说,“我已经跟学校的计算机社团联系了,他们会派两个人过来帮忙。但核心技术,必须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
他顿了顿:“分拣线的控制逻辑,是这套设备的大脑。大脑不能交给别人。”
林悦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我们学!”
“还有,”陈凡看向她,“电子废弃物回收的中试设备设计图,你们继续完善。但重点先放在分拣线上。等分拣线转起来了,再集中精力搞那个。”
“明白!”
安排完林悦这边,陈凡又找到周玲。
周玲正在仓库帮忙整理废塑料,她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区分pEt、pE、pp这些不同材质的塑料了。看见陈凡过来,她放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手:“陈老板。”
“周玲姐,别叫老板,叫陈凡就行。”陈凡说,“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您说。”
陈凡把那份手写的《社区废品智能分类试点建议书》拿出来:“这个方案,我想在清河社区先试点。但需要有人去跟社区居委会对接,跟街坊邻居解释,还要负责日常的维护和宣传。”
他看向周玲:“我想请你来负责。”
周玲愣住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我能行吗?”
“你能写出这份建议书,就说明你行。”陈凡说,“而且你是社区里的人,大家信你。比我们这些外人去说,效果好得多。”
周玲眼眶有点红,但这次没哭,而是挺直了腰板:“那……那我试试。”
“不是试试,是好好干。”陈凡从兜里掏出一份合同,“这是劳动合同,月薪三千五,交社保。试用期三个月,转正后四千。你要是同意,今天就可以签。”
周玲接过合同,手有点抖。
她翻看着那些条款,工资、社保、工作时间、岗位职责,一条条写得很清楚。最后那页,甲方盖着“清河轮回再生资源有限公司”的公章,乙方空着,等她签名。
“我……”周玲抬头看陈凡,“我没签过这种合同……”
“没关系,我教你。”陈凡说,“签了合同,你就是公司的正式员工了。以后不光有工资,干得好还有奖金。”
周玲咬了咬嘴唇,拿起笔,在乙方那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工整,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签完,她把合同递给陈凡,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陈凡,”她说,“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个试点做好。”
“嗯。”陈凡收起合同,“今天你先去社区居委会找李主任,把方案给他看看。就说这是我们公司想在社区推的便民服务,免费提供分类垃圾桶,定期上门回收,价格透明。问他能不能支持。”
“好,我这就去。”
周玲摘下围裙,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走出了仓库。
背影单薄,但脚步很稳。
上午十一点,陈凡接到晓雪的电话。
“陈凡,散户分组的事,我跟虎哥初步拟了个名单。”晓雪说,“东片区选了老张头,他在那片收废品二十年了,人缘好。西片区选了王婶,她虽然是个女的,但做事利索,散户都服她。”
“行,你们定。”陈凡说,“下午开个会,把组长和散户代表都叫来,把规矩说清楚。”
“好。”晓雪顿了顿,“还有件事……周玲姐刚才来找我,问我签合同要注意什么。我跟她说了,她特别高兴,说这是她这辈子第一份正式工作。”
陈凡笑了笑:“她值得。”
挂了电话,陈凡走到新车间门口。
门已经挂上了“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里面,老刘师傅正在安装最后一批传动轴,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很有节奏。齿轮箱已经装好,油压系统调试完毕,只等控制系统和电机到位。
林悦和她的团队在隔壁房间,能听见敲键盘的声音和偶尔的讨论声。
“这个逻辑不对,磁选应该在涡流分选之前……”
“但手稿上写的是并联……”
“并联是同时进行,但实际设备做不到,得有先后……”
很稚嫩,但很认真。
陈凡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去了二手家具店。
店里客人不多,林溪溪正坐在柜台后面剪视频。看见陈凡,她抬起头:“陈凡哥,昨晚的直播你看了吗?文师傅出镜那段,播放量破十万了!”
“看了,很好。”陈凡说,“但最近几天,直播内容调整一下,多拍咱们的管理规范——怎么分类,怎么称重,怎么登记。把‘正规’这个概念,打出去。”
林溪溪愣了愣:“为什么突然……”
“因为有人想证明我们不正规。”陈凡说,“那我们就证明给他们看。”
林溪溪似懂非懂,但还是点头:“明白了。”
下午两点,散户代表会议在废品站院子里开。
来了二十多个人,都是平时常来送货的老面孔。老张头和王婶坐在前排,有点局促,但眼里有光。
陈凡没讲大道理,就把分组管理、身份证登记、统一价格这些事说了一遍。最后他说:“这么做的目的,不是要管着大家,是要保护大家。以后如果有人查,咱们每一笔交易都有记录,每一斤废品都说得清来源。这样,咱们才能做得长久。”
散户们议论了一会儿,大多表示理解。有几个有顾虑的,陈凡让虎哥单独解释。
会开完,已经下午四点了。
陈凡回到办公室,看着桌上摊开的凌薇爷爷的手稿,还有凌薇后来寄来的更新图纸。
手稿泛黄,铅笔线条有些模糊。
图纸崭新,电脑绘制的线条清晰锐利。
两代人的心血,隔了十年,在这里汇合。
而现在,要把它们变成一台真正能转起来的机器。
陈凡拿起电话,打给电机制造厂。
“王工,我们定的那两台电机,什么时候能到?”
“陈总,已经发货了,明天下午就能到。”对方说,“控制系统的主板也一起发过去了,按你们提供的逻辑图编程的。”
“好,谢谢。”
挂了电话,陈凡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那台巨大的机床开始转动。
齿轮咬合,传动轴旋转,分拣机构上下摆动,不同金属被准确地分到不同的出口。
然后是散户网络,像毛细血管一样延伸到每个社区。
再然后是电子废弃物回收线,旧家具改造车间,还有周玲负责的那些便民回收点。
最后,是整个清河市30%的市场份额。
一幅画面,渐渐清晰。
但在这画面边缘,总有些阴影在晃动——赵老六的阴笑,凌国锋的冷眼,还有那些照片里,推杯换盏的手。
陈凡睁开眼睛。
窗外,天色渐晚。
废品站的灯一盏盏亮起来。
新车间里,老刘师傅收拾好工具,锁门走了。
隔壁房间,林悦和她的团队还在讨论,声音透过墙壁隐约传来。
仓库那边,虎哥在最后一遍检查消防器材。
二手家具店里,晓雪在核对今天的账目。
周玲应该还在社区居委会,跟李主任谈方案。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但陈凡知道,这宁静,持续不了多久。
风暴正在路上。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风暴来临之前,把根基扎得更深,把墙筑得更牢。
然后,等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