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签完第三天,二手家具店出了件怪事。
那天是周六,店里人特别多。自从林溪溪的直播账号粉丝破了两万,每天都有几十号人专门找过来,有的是看视频被种草想来买同款,有的是家里有旧家具想拿来改造,还有纯粹是好奇,想看看“网红废品站”到底长啥样。
晓雪忙得脚不沾地,从早上九点开门到下午四点,水都没顾上喝几口。林溪溪今天没直播,但也待在店里帮忙招呼客人——她现在能很熟练地讲解每件家具的木材、工艺、改造亮点,偶尔还现场演示怎么用砂纸打磨,怎么上木蜡油,围观的客人看得津津有味。
下午四点半,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进了店。
这人看着四十出头,个子不高,身材微胖,脸上架着副金丝眼镜,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公文包。他在店里转了一圈,没问价格,也没仔细看东西,就是慢慢走,偶尔伸手摸一下家具表面,动作很轻,像在检查工艺。
转了大概十分钟,他在角落那个樟木箱改造的边柜前停下了。
这个柜子就是林溪溪第一期直播做的那个,后来文师傅又照着做了三个,这个是最后一个,木料最好,黄铜蝴蝶榫补得特别精致,表面上了五层木蜡油,光泽温润得像玉。
标价:八百八。
在店里算高价了——其他改造家具大多三五百,超过六百的都不多。
“这个柜子,”中年男人开口,声音平稳,“能看看内部吗?”
晓雪正在给另一对年轻夫妻介绍一把椅子,听见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可以的,先生您自己打开看就行。”
男人打开柜门,看了眼里面的榫卯结构,又关上。然后他蹲下身,看了柜子底部的处理,甚至还用手摸了摸边角的打磨。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
看完,他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掏出手机,扫了柜子上的收款码。
“滴——”
收款成功的提示音响起。
店里其他客人都看过来——这么贵的柜子,看两眼就买了?
晓雪也愣住了,赶紧走过去:“先生,您……这就买了?不用再看看别的?”
“就这个。”男人收起手机,“帮我包一下,我车在门口。”
“好的好的!”晓雪赶紧找包装材料——这种大件家具,她们平时都是用旧床单和气泡膜简单包一下,防止运输磕碰。
正忙着包装,那男人又说了一句:“不用包太仔细,我车就在门口,自己搬上去就行。”
“那怎么行,”晓雪说,“万一路上磕了……”
“没事。”男人打断她,“我喜欢这种旧物的质感,有点使用痕迹反而更好。”
这话说得奇怪,但晓雪没多想,还是认真包好了。
男人付完钱,自己抱着柜子出了店。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SUV,车很新,车牌是省城的。他把柜子放进后备厢,关上门,上车,开走。
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分钟。
“这人……有点怪。”林溪溪凑过来,小声说。
“是有点。”晓雪看着车消失的方向,“不过买了就是好事,管他呢。”
她没想到的是,怪事还在后头。
第二天上午十点,晓雪刚到店里,手机就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对方自称是《清河晚报》的记者,姓王。
“林小姐是吧?我们收到读者爆料,说你们‘轮回二手家具店’昨天卖出了一件天价家具,一个旧柜子卖了八百八,想跟您核实一下情况。”
晓雪心里咯噔一下:“天价?没有啊,我们标价就是八百八,明码标价。”
“但根据爆料人说,那个柜子原本是个三十块钱收来的破樟木箱,改造一下就卖八百八,溢价将近三十倍。而且买家付款特别爽快,看两眼就买了,怀疑是你们自己人炒作。”
“胡说八道!”晓雪急了,“我们从来不搞这种……”
“林小姐别激动,”记者语气还是平的,“我们也是接到爆料,按程序核实。这样,您方便把那个柜子的改造前后照片、收购凭证、以及昨天的销售记录发给我们看一下吗?如果有问题,我们也好澄清。”
晓雪挂了电话,手有点抖。
她赶紧给陈凡打电话。
陈凡正在新车间调试齿轮箱,听完晓雪说的,沉默了几秒:“记者还说什么了?”
“就说要我们提供证据,不然可能会报道。”晓雪声音发颤,“陈凡,怎么办?要是真登报了,咱们店……”
“别慌。”陈凡说,“你把改造前后照片找出来,收购凭证我这边有——那个樟木箱是文师傅从旧货市场收的,我记得他开了收据。销售记录你店里也有。”
“可……可那个记者说怀疑是咱们自己炒作……”
“清者自清。”陈凡说,“先把证据准备好,我马上过来。”
半小时后,陈凡到了店里。
晓雪已经把照片、收据、销售记录都整理好了。照片拍得很全,改造前的破箱子,改造过程中的每个步骤,改造后的成品,还有标价签。收据上写着“旧樟木箱一个,收购价30元,收款人:王老四(旧货市场摊主)”,有签名,有日期。
“这些够吗?”晓雪问。
陈凡翻看了一遍,点点头:“够。”
正说着,店门被推开,虎哥急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凡哥!不好了!”他把报纸拍在桌上,“你看这个!”
是今天刚出的《清河商报》——一份本地小报,发行量不大,但专门报道各种商业八卦、消费纠纷。
头版二条,醒目标题:
《废品站里卖出天价家具,是艺术还是炒作?》
副标题更刺眼:
“三十元破木箱改改卖八百八,神秘买家爽快买单引质疑”
文章不长,但字字诛心。说“轮回二手家具店”用旧物改造的名义,把废品包装成艺术品,溢价几十倍售卖;说昨天那个买家行为异常,疑似托儿;最后还暗指这种营销手段“利用消费者情怀,实则牟取暴利”。
文章没点名,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谁。
“这他妈的……”虎哥气得脸通红,“谁写的?我找他算账去!”
“冷静。”陈凡把报纸折起来,“这种小报,你越闹,他越来劲。”
“那怎么办?就让他们这么胡说?”
陈凡没回答,而是拿起手机,给安然发了条微信:“安总,帮忙查一下《清河商报》今天那篇文章的作者背景。”
安然很快回复:“收到。另外,我刚听说,赵老六今天上午请了七八个同行吃饭,席间一直在说‘陈凡那小子搞噱头、骗外行’,提醒大家别上当。”
赵老六。
陈凡冷笑。
果然是他。
先找人天价买柜子,制造话题,再找小报爆料,引发质疑,最后在同行间散播言论,把他塑造成“破坏行业规矩”的坏人。
一套组合拳,打得又准又狠。
“陈凡,”晓雪小声说,“要不……咱们把那个柜子退了吧?把钱退给那个人,就说……就说我们不想惹麻烦。”
“不行。”陈凡摇头,“退了,就等于承认我们心虚。而且退款需要买家同意,那人电话都未必是真的。”
正说着,林溪溪举着手机跑进来:“陈凡哥!你看这个!”
她把手机屏幕对着陈凡。
是一个本地生活论坛的帖子,标题跟报纸差不多,但内容更激烈。底下回复已经盖了上百楼,说什么的都有:
“八百八买个破箱子?人傻钱多!”
“废品站现在也玩营销了?呵呵。”
“我见过那店,东西确实做得不错,但八百八确实贵了。”
“楼上水军吧?这明显是炒作啊!”
“是不是炒作等后续,要是过几天那柜子又出现在店里,就是实锤。”
林悦也发来微信:“陈凡哥,我们学校贴吧也在讨论这事,有人发了你们店的照片,说‘这种店专骗学生情怀’。”
舆论开始发酵了。
陈凡看着那些评论,脸上没什么表情。
“虎哥,”他说,“你去旧货市场找王老四,让他出面做个证,就说那个樟木箱确实是他三十块钱卖给文师傅的,让他拍个视频。”
“好!”
“晓雪,”陈凡又说,“你把咱们所有改造家具的成本明细整理出来——木材成本、五金件成本、木蜡油成本、文师傅的人工费,全部列清楚,公开贴到店里。”
“这样……行吗?”晓雪犹豫,“会不会显得咱们太小气?”
“就是要小气。”陈凡说,“让他们看看,八百八到底贵不贵。文师傅一天最多做一件家具,从清理、修补、打磨到上油,至少三天工时。按市场价,木工师傅一天工钱三百,三天九百,材料费一百,成本就一千了。咱们卖八百八,已经是赔本赚吆喝。”
晓雪眼睛一亮:“对啊!我这就去算!”
“林溪溪,”陈凡看向她,“你今晚直播,不卖货,就直播文师傅做家具的全过程——从早到晚,拍他干了多少活,流了多少汗。把‘手艺值钱’这个概念,讲透。”
“明白!”林溪溪用力点头。
安排完这些,陈凡走到店门口,看着外面街道。
下午的阳光很好,街上人来人往。对面那家五金店老板正在门口晒太阳,看见陈凡,眼神有点躲闪——估计也看到报纸了。
陈凡没在意。
他掏出手机,找到昨天那个买柜子的客人留下的电话——晓雪说付款时扫了码,后台能看到手机号尾号。
他拨了过去。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冰冷的电子音。
空号。
果然。
陈凡挂断电话,正想给苏晴发信息问问监控的事,苏晴的电话先打过来了。
“陈凡,”苏晴的声音很冷静,“你看一下邮箱,我发了段监控视频给你。”
陈凡回到店里,用晓雪的电脑登录邮箱,下载了视频文件。
是昨天下午店门口的监控录像。
画面里,那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抱着柜子走出店门,走向那辆黑色SUV。他把柜子放进后备厢时,驾驶座的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人下车,帮他一起搬。
搬完,两人说了几句话,男人上车,年轻人回到驾驶座。
视频在这里定格,苏晴把驾驶座那个年轻人的脸部放大。
虽然有点模糊,但能看清轮廓:平头,方脸,左边眉毛上有道淡淡的疤。
“这个人,”苏晴在电话里说,“我查了。他叫刘威,是凌国锋的司机。”
凌国锋。
凌薇的二叔。
陈凡握着手机,很久没说话。
“陈凡?”苏晴问,“你还在听吗?”
“在。”陈凡说,“凌薇知道这事吗?”
“应该不知道。”苏晴顿了顿,“凌总回上海后一直在处理公司的事,很少过问这边。而且……凌国锋做事,从来不会让她知道。”
陈凡看着屏幕上那张放大的脸。
眉毛上的疤,像条扭曲的虫子。
“我知道了。”陈凡说,“谢谢你,苏晴。”
挂了电话,他站在电脑前,看着那段定格视频。
店外阳光灿烂,店内光线昏暗。
那个年轻人的脸在屏幕上泛着冷冰冰的电子光泽。
凌国锋的司机。
所以,昨天那个“神秘买家”,是凌国锋派来的。
而赵老六今天在同行间散播的言论,背后可能也有凌国锋的影子。
一场天价拍卖,一篇负面报道,一轮舆论发酵,再加上同行间的诋毁。
四步棋,环环相扣。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了。
这是要把“轮回”这个刚冒头的品牌,直接按死在摇篮里。
“陈凡,”晓雪走过来,看他脸色不对,“怎么了?”
陈凡关掉视频窗口。
“没事。”他说,“你把成本明细算好了吗?”
“算好了。”晓雪递过来一张纸,“文师傅那件柜子,实际成本一千零五十,咱们卖八百八,亏一百七。”
陈凡接过纸,看了看,然后拿起笔,在最后加了一行字:
“手艺无价,但时间有价。三年学徒,十年出师,四十年功力。您买的不是木头,是别人四十年的人生。”
写完,他把纸递给晓雪:“把这个,贴到店里最显眼的地方。”
晓雪接过,看着那行字,眼圈突然红了。
“嗯。”她用力点头。
陈凡走出店门,站在下午的阳光里。
街道对面,五金店老板还在晒太阳,看见陈凡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
“小陈啊,”老板搓着手,“那报纸……你别往心里去。咱们这条街的人都知道,你做事实在。”
“谢谢张叔。”陈凡说。
“不过……”老板压低声音,“我听说,赵老六那边放话,说你这店开不了多久了。你……小心点。”
“知道了。”陈凡点头。
老板叹口气,转身回去了。
陈凡站在那儿,看着街道尽头。
远处,城市的轮廓在阳光下泛着灰白的光。
而近处,阴影已经贴到了脚下。
但他突然觉得,没那么慌了。
因为该来的,总会来。
而他能做的,就是站稳脚跟。
然后,一拳一拳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