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挂在了二手家具店最里面的那面墙上。
陈凡亲手钉的钉子,挂得端端正正。退后两步看,废品站的纸片全景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旧时光特有的温润光泽。那两个小人,一个低头工作,一个默默递着扳手,在纸片拼贴的方寸之间,定格成某种永恒的姿态。
店里已经打烊,晓雪在柜台后整理今天的流水账。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陈凡就站在画前,一动不动。
赵曼老师的话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那傻丫头,话少,脸冷,但心思细得很……她就偷偷地……在你晚上离开实验室后,或者一大早还没来的时候,去帮你把工具收拾好……”
一些早已被岁月磨平的细节,此刻像沉船残骸般从记忆深海上浮——
大二那年冬天,他那个生锈卡死的千分尺,明明前一天还拧不动,第二天却突然顺滑如新。他当时还纳闷地问了实验室管理员老张,老张叼着烟说:“鬼知道,兴许是你自己睡前梦游修好的。”
还有那个总爱松动的台虎钳,某天之后突然就咬合得特别紧实。
甚至有一次,他弄丢了一个特殊规格的内六角扳手,急得满头大汗,结果在工具箱最底层摸到了——那里原本放的是他从来不用的套筒扳手。
原来,都不是偶然。
原来,在他埋头打工、拼命学习、试图用勤奋弥补出身差距的那些年,一直有双眼睛在默默注视,有双手在无声地维护。
而他,一无所知。
“想什么呢?”晓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的。
陈凡转身,看见她站在柜台边,手里拿着账本,眼睛却看着他。店里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有种复杂的东西在流动——理解,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安。
“没,”陈凡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账本,“今天生意怎么样?”
“卖了四件,预定三件,还有好几个人问能不能定制。”晓雪的声音里带着点兴奋,但很快又低下去,“其实……那幅画挂在这里,挺好的。”
陈凡抬头看她。
晓雪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赵老师说得对,那是很重要的过去。凌薇姐……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应该知道。”
“晓雪……”
“我没别的意思。”晓雪打断他,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就是觉得,一个人能被另一个人这样默默记挂着五年,甚至更久……是件很珍贵的事。虽然,虽然我心里有点……怪怪的。”
她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听不见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陈凡伸手,握住她的手。那只手有些凉,微微发抖。
“画挂在这里,是因为它记录的是‘轮回’的起点。”陈凡说,声音很沉,“至于画里的人……晓雪,现在站在我身边的是你。”
晓雪抬头看他,眼眶有些红,但嘴角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我知道。我就是……就是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闯进了别人的故事里,有点心虚。”
“这是我的故事。”陈凡用力握紧她的手,“而你,是现在进行时里最重要的一页。”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肉麻。但晓雪的眼睛却亮了起来,那层不安的薄雾好像散开了一些。
她靠过来,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小声说:“那……你要好好把这一页写完。”
“嗯。”
店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在滴答作响。
晚上十一点,陈凡送晓雪回家。老林家已经熄了灯,只有院子里那盏防贼用的感应灯还亮着。陈凡站在院门外,看着晓雪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去,回头冲他摆了摆手。
门轻轻合上。
陈凡转身往废品站走。春夜的风还有些凉,吹在脸上让人清醒。街道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野猫在垃圾箱边翻找食物,见他过来,警惕地窜进阴影里。
他脑子里还在转着那幅画,转着凌薇。
回到废品站,新车间已经建好,黑黢黢的轮廓在夜色里像头沉睡的巨兽。老厂房还亮着灯——是文师傅的工作间,老人还在加班赶工一件旧衣柜的改造。
陈凡没进去打扰,径直回了自己在老厂房隔出来的那间小办公室。
桌面上堆着图纸、报价单、合同,还有凌薇寄来的那些机床零件的照片。他坐下,拿起那张写着零件清单的纸——凌薇的字迹,清瘦有力,每个笔画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工整。
“这些零件,少一个都拼不成完整的传动系统。”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突然意识到,这或许不仅仅是字面意思。
电话就在这时响了。
深夜十一点半,刺耳的铃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陈凡看了眼来电显示——陌生号码,归属地上海。
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几拍。他按下接听键,没说话。
电话那头先是沉默,只有轻微的电流声。然后,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声音很轻,带着长途通话特有的轻微失真:
“陈凡?”
是苏晴。
“是我。”陈凡说,“这么晚,有事?”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几秒。陈凡能听见背景里隐约的车流声,还有风吹过听筒的呼呼声——苏晴应该是在户外。
“凌总要回上海了。”苏晴说,声音平静,但陈凡听出了一丝极力压抑的情绪,“明早七点的航班。”
陈凡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因为……赵老师今天说的那些话?”
“不全是。”苏晴顿了顿,“上海那边有事需要她亲自处理。另外……她觉得,该说的不该说的,赵老师今天都说了。她再留在这里,只会让你更困扰。”
“我没有困扰。”
这话脱口而出,快得连陈凡自己都愣了一下。
电话那头传来苏晴很轻的叹息:“陈凡,你知道凌总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吗?她几乎把上海公司所有的利润,都投进了寻找那批流散机床零件的线索里。她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的旧货市场、倒闭工厂、废品集散地。有一次在河北,为了确认一个齿轮是不是爷爷厂里流出去的,她在零下十几度的废料堆里扒了三个小时,手冻得裂了口子,血把雪都染红了。”
陈凡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她从来不说这些。”苏晴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总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我知道,她把这些年所有没来得及给你的……关心,都变成了偏执的寻找。现在东西找到了,你也知道了真相,她……她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
“任务?”陈凡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对她来说,这就是一场迟到了五年的……弥补。”苏晴说,“虽然你从来不知道需要弥补,但她觉得需要。现在,弥补完了,她该退场了。”
“这不是退不退场的问题——”陈凡话没说完。
“她在你楼下。”苏晴突然说。
陈凡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
废品站门外那盏昏暗的路灯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没熄火,尾灯在夜色里亮着两点暗红。驾驶座的车窗降下一半,能看见苏晴握着手机的侧影。
而后排车窗紧闭,深色的贴膜让人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
“她不肯上去,也不肯跟你通话。”苏晴在电话里说,“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陈凡看见驾驶座的门开了,苏晴下车,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她走到废品站紧闭的大铁门前,把文件袋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
然后她抬头,朝二楼办公室的窗户看了一眼——尽管她知道陈凡在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表情。
“袋子里是凌老先生的机床完整零件清单,还有……”苏晴顿了顿,“一封信。凌总手写的。”
陈凡已经冲下楼。
铁门打开时,苏晴已经回到了车上。车窗升起,车子缓缓启动,调头,尾灯在空荡的街道上划出两道暗红的弧线,然后消失在夜色深处。
整个过程,后排车窗始终没有降下。
陈凡站在门口,手里攥着那个还带着体温的文件袋,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很久没有动。
春夜的风吹过街道,卷起几张废纸,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又无力地落下。
他低头,打开文件袋。
里面是厚厚一叠打印纸,最上面是手写的零件清单,比之前那张更详细,每个零件都有编号、材质、尺寸、磨损状态评估,甚至标注了可能的替代方案和加工要点。
字迹依然是凌薇的,工整得近乎刻板。
清单下面,是一个素白的信封。没有落款,没有邮票,封口处用透明的点点胶粘着,轻轻一揭就开。
陈凡抽出里面的信纸。
只有一页,同样是凌薇的字迹,但和清单上那种工整不同,这页纸上的字迹……有些微的颤抖。
“陈凡:
见字如面。
赵老师今天去找你,是我拜托的。那些往事,该让你知道了。不是为让你愧疚,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曾经被怎样对待过——虽然那些对待笨拙又多余。
机床零件已经齐了,清单在此。爷爷那台机床的传动系统,是他毕生心血的凝练,也是‘智能分拣线’最原始的机械心脏。修好它,你会明白很多事。
五十万订单的样品,下周会寄到。希望我们的第一次正式合作,顺利。
我回上海了。公司有些事必须处理,另外……我需要一点时间,消化赵老师替我说的那些话。我从未想过要以那种方式被你记住。
真相不必成为负担。修好机床,便是对过往最好的交代。
另:小心赵老六。他最近和市里几个‘背景复杂’的人走得很近,目标可能是你手里的特种金属渠道。商业竞争难免,但别脏了手。
保重。
凌薇
4月15日夜”
信很短,几分钟就能读完。
但陈凡站在路灯下,反反复复看了三遍。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信纸末尾,那里有一行极小的字,墨迹比正文淡,笔迹也更轻,像是写完之后犹豫了很久才添上去的:
“陈凡,别再弄丢那些对你好的人了。”
这一行字,有几处笔划有轻微的晕染。
像是……落过泪。
陈凡的手指拂过那行小字,纸张粗糙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抬头,看向车子消失的街道尽头,那里已经空无一物,只有夜色沉沉。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陈凡转身,看见晓雪不知何时站在了废品站门口。她穿着睡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外套,头发有些乱,应该是匆匆跑出来的。
“我听见车声……”晓雪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陈凡手里的信纸上,又移到他脸上,“是……凌薇姐?”
陈凡点点头,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
“她走了?”
“明早的飞机。”
晓雪沉默了几秒,走过来,轻轻握住陈凡的手。她的手很暖,和刚才在店里时的冰凉完全不同。
“那你……”她抬头看他,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要不要去送送她?”
陈凡怔住。
“我的意思是,”晓雪咬了下嘴唇,像是鼓起很大勇气,“如果……如果你觉得应该去,就去。我不会……不会乱想。”
这话她说得很艰难,但眼神很认真。
陈凡看着她,突然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晓雪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把脸埋在他胸口。
“我不去。”陈凡说,声音闷闷的,“她有她的路要走。我去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可是……”
“修好机床。”陈凡打断她,声音很沉,“这就是我现在该做的事。也是她希望我做的事。”
晓雪在他怀里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嘴角努力扬起一个笑容:“那……我陪你一起修。”
“嗯。”
两人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直到夜风渐凉。陈凡把晓雪送回老林家,看着她进门,这才转身回了废品站。
办公室里,他重新展开那张零件清单,打开台灯,一支笔,一个笔记本,开始逐项核对。
窗外的天色,从深黑渐渐转为墨蓝。
凌晨四点,清单核对完毕。陈凡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不是零件编号,不是传动比计算,而是那幅画里递扳手的小人,是信纸上晕开的字迹,是晓雪红着眼眶却努力微笑的脸。
所有情绪像一团乱麻,缠在一起,理不清,剪不断。
直到天光微亮时,他终于在一团混沌中抓住了一线清晰——
修好机床。
把凌老先生未完成的“智能分拣线”做出来。
让那些沉寂了多年的零件重新转动起来,让废品站的效率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这才是对所有人、对所有过往,最好的交代。
窗外的天色彻底亮起来时,陈凡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
“今日目标:开始机床传动系统组装第一阶段。同时,联系安泰孙经理,确认下周特种金属出货时间。”
笔尖顿了顿,他又添上一行:
“下午,带晓雪去看场电影。上次的没看完。”
写完这句,他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到窗边。晨光洒在废品站的院子里,新车间银灰色的外墙泛着冷冽的光泽。
远处街道传来早班公交车的引擎声,这座城市的又一天开始了。
而他的战斗,才刚刚进入真正的核心阶段。
手机在这时震动了一下。
陈凡掏出来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句话:
“机床核心齿轮箱的第三颗定位销,爷爷当年做了两个版本。清单上的是标准版,还有一个改进版在我这里。需要的话,告诉我。——凌薇”
短信发送时间,凌晨五点二十。
在她登机前一个小时。
陈凡盯着这条短信,很久,慢慢在回复框里输入:
“需要。谢谢。”
点击发送。
几乎同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晓雪的短信:
“早饭做好了,爸让你过来吃。另外……我帮你问了,下午三点半有场爱情片,你上次说想看的那种。”
陈凡看着这两条几乎同时抵达的短信,站在晨光里,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打字回复晓雪:
“好。我马上过来。”
点击发送,收起手机,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空荡的街道,转身下楼。
身后,办公室里,那幅用旧报纸拼贴而成的画静静地挂在墙上。画中的两个小人,在晨光里泛着温柔的旧时光色泽。
一个低头工作。
一个递着扳手。
而此刻站在晨光里的陈凡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
他要做的,是把眼前这条路,走成所有人都不会后悔的样子。
哪怕这条路,注定充满齿轮咬合的艰涩,和机油般浓稠的深夜。
(第76章 完)
【新钩子】:陈凡不知道的是,在他下楼吃早饭的时候,上海浦东机场的候机厅里,凌薇握着手机,看着那条“需要。谢谢。”的回复,很久,终于抬手删掉了对话框。然后她打开通讯录,找到一个标注为“二叔”的号码,犹豫片刻,发了条信息过去:“您要的‘轮回’的股权结构和现金流分析,我已经发您邮箱了。但我的条件不变——不许用脏手段。”对方几乎秒回:“放心,薇薇。二叔只做‘合法合规’的商业竞争。”凌薇盯着这行字,手指收紧,直到关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