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绘仪的事,陈凡没跟太多人细说。
他只告诉虎哥和黄毛,这设备是“一个合作方借的”,专门用来确保拆除和新建的精度。两人虽然好奇,但看着陈凡严肃的脸色,也没多问。
接下来的两天,陈凡白天泡在工地上,晚上就着废品站办公室那盏老旧的台灯,研究凌薇寄来的那本全英文说明书。
他大学时英语六级是过了的,但几年没碰,加上大量专业术语,读起来还是有些吃力。好在工程图纸和数学符号是世界通用的,他连猜带蒙,结合大学时学过的测量学原理,硬是把基本操作摸了个七七八八。
第三天上午,旧棚子终于被彻底拆除清理干净。
裸露出来的地面坑洼不平,杂草根须纠缠。虎哥开着挖掘机进行初步平整,陈凡则架起那台Leica全站仪,开始为新建的厂房打基准点。
“陈哥,你这玩意儿真神了!”虎哥从挖掘机上跳下来,凑到显示屏前,看着上面跳动的毫米级数据,“以前我们搞工地,拉根皮尺就算数,歪个一两公分根本看不出来。有这个,墙砌得倍儿直!”
陈凡没抬头,小心地调整着仪器角度,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一个坐标点。“精密活就得用精密工具。以后咱们‘轮回资源’的厂房,从地基开始就得扎实。”
他这话是说给虎哥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凌薇寄来的不仅是一件工具,更是一个信号——她所代表的那个世界,对“精度”和“标准”的要求,和他现在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同。
下午,第一批新设备运到了。
这是陈凡早就订好的——一台中型金属打包机,一台塑料破碎机,还有一套简易的皮带传送带。设备不算最先进,但都是正规厂家的产品,性能稳定,正好匹配扩建后预计增加的处理量。
卡车停在空地边缘,工人们围上来,准备卸货。
“小心点!先下打包机!找好受力点!”陈凡指挥着,手里拿着设备的外形尺寸图,反复对比着已经规划好的设备区位置。
打包机最先落地,底座的橡胶轮在平整过的地面上压出浅浅的辙痕。工人们推着它,缓缓挪向厂房预留的东侧区域。
但就在要就位的时候,问题出现了。
“陈哥,不对啊。”黄毛用卷尺量着打包机和后面墙壁的距离,又量了量旁边预留的通道宽度,眉头拧成了疙瘩,“这玩意儿比图纸上标的……好像宽了那么一截?”
陈凡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过去。
他接过卷尺,亲自测量。打包机的实际宽度是两米一,而之前根据厂家提供的电子图纸规划的位置,预留宽度只有两米零五。就这五公分的误差,让设备无法完全嵌入预定区域,要么挤占操作通道,要么就得凸出来一块,影响旁边破碎机的摆放。
“图纸拿给我。”陈凡声音沉了下来。
他从文件夹里翻出那份电子图纸的打印件,仔细核对上面的标注尺寸。白纸黑字,写着宽度:2000mm。
两米。
可实物是两米一。
“联系厂家。”陈凡对黄毛说,“问问怎么回事,是图纸标错了,还是这批货的规格有变动。”
黄毛跑到一边打电话。陈凡则蹲在打包机旁,仔细检查设备铭牌和机身。铭牌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外形尺寸(mm):2100x1800x2200。
确实和实物对得上。
那就是图纸错了。
陈凡站起身,看着眼前这台灰蓝色的钢铁家伙,它安静地蹲在那里,却像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打乱了他精心规划好的布局。
厂房的空间是算死了的,每一寸都要充分利用。现在一台设备宽出五公分,整个设备区的排列都得重新调整,甚至可能影响后续水电管线的预设。
“陈哥,厂家说了!”黄毛跑回来,脸色不太好看,“他们说……说那份电子图纸是老版本的,今年设备升级,加固了侧边防护板,宽度增加了五公分。新图纸早就更新了,可能是……可能是咱们下载的时候,没注意版本……”
陈凡闭了闭眼。
下载图纸的是晓雪,她不是专业的,看到文件名差不多就下了,这不能怪她。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不够仔细,收货前没有再次核实最终尺寸。
现在怎么办?
退货换型号?周期太长,耽误不起。
硬塞进去?通道变窄,存在安全隐患,而且会影响工人操作效率。
重新调整整个设备区布局?意味着不少已经做好的地面基础标记要作废,管线可能要改,工期又要拖延。
几个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向陈凡。秋日午后的阳光有点晃眼,照在崭新的设备金属外壳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陈凡绕着打包机慢慢走了一圈,又看了看旁边的空间。他脑子飞快地转着,计算着各种可能性。把打包机和破碎机的位置对调?不行,破碎机振动大,需要更结实的地基,那边已经浇筑好了。把传送带的角度偏转一下,腾出一点空间?似乎可行,但传送效率会打折扣……
他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甚至没注意到废品站门口传来的轻微动静。
直到一个清脆的、带着点迟疑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请问……陈凡陈老板在吗?”
陈凡转过身。
废品站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电动车。车旁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得体的浅灰色职业套裙,白色衬衫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她脸上化着淡妆,五官清秀,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手里抱着一个不大的棕色纸箱。
她的穿着和气质,与这个尘土飞扬、堆满废品的院子格格不入,像是从某个写字楼里误入此地的白领。
陈凡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我是陈凡。您是?”
女人似乎松了口气,快步走过来,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她在陈凡面前站定,微微颔首,语气礼貌而疏离:“陈老板您好,我是凌总的助理,我叫苏晴。凌总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说着,她把手里那个棕色纸箱递了过来。
纸箱不大,但似乎有点分量。
陈凡接过来,心头疑云更重。凌薇?她又寄东西?这次是什么?
“凌总说,您可能用得上。”苏晴扶了扶眼镜,补充道。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陈凡沾着灰尘的工装,扫过旁边那台崭新的打包机,以及陈凡刚才在地上画的凌乱草图,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但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
陈凡低头看了看纸箱,又看向苏晴:“苏助理,凌总她……有没有带什么话?”
苏晴摇摇头:“凌总只吩咐我把这个送到。她说,您看了就明白了。”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陈老板,如果没其他事,我就不打扰您工作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完,她又对陈凡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电动车,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停留。
陈凡看着她骑上车,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就像她突然出现一样。
“陈哥,这又是……”黄毛凑过来,好奇地看着陈凡手里的纸箱。
陈凡没说话,他抱着纸箱走到旁边一张闲置的旧桌子前,放下。纸箱用透明胶带封着口,他找来剪刀,小心地划开。
打开箱盖,里面是厚厚的防震泡沫。
拨开泡沫,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仪器,也不是样品。
是几卷大大的、卷成筒状的图纸。
陈凡拿起最上面一卷,解开系绳,在桌面上缓缓摊开。
这是一张机械结构图,绘制得非常精细,标准的三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公差、材料代号。图纸的标题栏里,用中英文写着设备名称:hx-2000型金属液压打包机。
正是眼前这台让他犯了难的打包机。
而且,看图纸的线型和标注风格,这不像是一般的宣传册图纸,更像是……原始的设计图纸或者详细的竣工图。
陈凡的心跳快了起来。他快速翻看其他几卷图纸,有总装配图,有液压系统原理图,有主要结构件的零件图……非常齐全。
他拿起总装配图,仔细查看尺寸标注栏。
在“外形最大尺寸”一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2100x1800x2200(mm)。
和新设备铭牌,和实物,完全一致。
陈凡的手指在那个数字上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在图纸上寻找。他的目光扫过复杂的线条和符号,最终落在图纸右下角,标题栏外侧一处不起眼的空白处。
那里,用黑色的细笔,手写着一行小字。
字迹和之前卡片上的一模一样,利落、干脆、带着冷硬的笔锋:
“Z大工程系的高材生,这点难题难不倒你吧?”
陈凡的呼吸微微一滞。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扇尘封的门。
Z大工程系。高材生。
那已经是离他很遥远的一个身份了。遥远到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自己是“收废品的小陈”。
凌薇怎么会知道?
她不仅知道他在扩建,知道他遇到了设备尺寸的难题,甚至还知道他毕业于Z大工程系?
她调查过他?调查到什么程度?
陈凡捏着图纸边缘的手指,微微用力,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阳光照在图纸上,那些精细的线条和冰冷的数字仿佛都有了温度,烫着他的眼睛。
“陈哥,这图上咋说的?能改不?”虎哥也凑过来,他看不懂复杂的图纸,只关心实际问题。
陈凡猛地回过神。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那些翻涌的疑问暂时压下去。不管凌薇是什么目的,至少现在,她送来的这份图纸,是实实在在能解决问题的东西。
有了这套详细的原始图纸,他就能清楚地知道这台打包机的内部结构,知道哪里是可以调整的非承重部分,哪里是动不得的核心部件。
“能改。”陈凡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他指向图纸上打包机侧面的一个防护罩结构,“你们看这里,这个侧防护板,是后来加装的独立模块,用的是螺栓连接,不是焊死的。图纸上标了,它的厚度是五公分。”
他放下图纸,走到打包机旁边,指着侧面那块凸起的灰色钢板:“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我们能找到更薄、但强度足够的替代材料,把这五公分‘吃’掉一部分,或者优化连接方式,让它在不牺牲安全性的前提下向内收一点,宽度问题就解决了。”
黄毛听得半懂不懂:“陈哥,这……这活儿咱们能干吗?听着挺专业的。”
“咱们干不了。”陈凡摇摇头,但嘴角却勾起一丝笑意,“但有人能干。老张,”他看向那个以前在建筑队干过的老师傅,“你认不认识手艺好的钣金工或者焊工?要能看懂图纸,活儿细的。”
老张想了想:“还真认识一个,老刘,以前在机械厂干过高级技工,退休了在家闲着,手艺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就是人有点倔,工钱要得高。”
“钱不是问题。”陈凡果断地说,“只要他能按图纸要求,把这防护板给我改好了,不损伤主机,我按市场最高价付。黄毛,你下午就跟老张去找人,先把老师傅请来看看。”
“好嘞!”黄毛立刻应下。
陈凡重新看向桌上摊开的图纸,目光又一次掠过那行手写的小字。
Z大工程系的高材生……
他确实,差点忘了自己还有这个身份。
他弯下腰,仔细研究起液压管路和框架结构的连接点,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修改方案可能涉及的其他调整。阳光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那个名叫凌薇的女人,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他遇到障碍时,适时地推过来一把梯子。
但这梯子通向哪里,梯子后面是什么,他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现在,他必须先爬上去。
把眼前这个五公分的难题,解决掉。
远处,废品站外那条僻静的巷子口,那辆白色的电动车去而复返,静静地停在阴影里。
苏晴没有下车,她只是透过车窗,远远地看着院子里那个蹲在设备前、对着图纸凝神思考的年轻男人。
看了大概两三分钟,她拿起手机,对着屏幕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然后,电动车悄然调头,这次真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