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点半,陈凡的车开进城西废品街。
往常这个时候,街上是喧闹的。
三轮车的叮当声,铁皮碰撞的哐当声,买卖双方的讨价还价声,还有各家各户卸货装货的吆喝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曲粗糙却充满生机的交响乐。
但今天,街上很安静。
安静得诡异。
街两边的废品站大多开着门,但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堆成小山的废铁,没有成捆的纸壳,没有工人忙碌的身影。只有几个老板或蹲或站在门口,叼着烟,眼神躲闪地看着陈凡的车驶过。
刘红梅的站点在街口。
院门大开着,里面更空。昨天还摆得满满当当的废品堆,今天少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些,看起来也都是陈年旧货。
刘红梅站在院子中央,手里夹着烟,没抽,只是任由烟灰一点点变长。
看到陈凡下车,她把烟扔地上,用脚碾灭。
“陈老板,看到了?”她声音很平,但眼睛里压着火。
“看到了。”陈凡环视一圈,“一个人都没来?”
“来了一个。”刘红梅朝屋里努了努嘴,“老孙,昨天第一个登记的那个。早上五点就推着三轮车来了,车上装了半车废铁。结果刚到我门口,赵老六外甥带了几个人把他拦住了。”
“拦住了?”
“没动手,就是围着。”刘红梅说,“那小子说,‘孙老头,我舅说了,今天谁要敢往这院里卸货,往后就别想在这条街混了’。老孙六十多了,家里还有个瘫在床上的老伴。他看了看那几个人,又看了看我,最后还是把车推回去了。”
她顿了顿:“走的时候,他跟我说了声‘对不起’。”
陈凡没说话。
他走进院子,在废铁堆边蹲下,捡起一块锈迹斑斑的钢板。
钢板很厚,边缘有切割的痕迹。应该是从什么旧设备上拆下来的。如果在平时,这种料能卖到两千八一吨。但现在,它只能堆在这里生锈。
“其他散户呢?”陈凡问。
“我打了十几个电话。”刘红梅跟过来,“有的一听是我,直接挂了。有的支支吾吾,说家里有事,这几天不收货了。还有的干脆不接。”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通话记录:“最老实的是老李,他说赵老六昨晚派人挨家挨户打了招呼——谁敢卖货给合作社,就是跟他赵老六作对。以后收的货,他一斤不收,看谁还敢要。”
陈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赵老六自己有多少货源?”
“城西这片,七成散户都看他脸色。”刘红梅说,“他在这儿干了二十年,关系盘根错节。那些散户,要么欠他钱,要么靠他介绍活,要么就是怕他手底下那帮混混。”
她看向街对面。
街对面是赵老六的站点,院子比刘红梅这个大得多。这会儿院门紧闭,但能听到里面隐约的机器声。
“陈老板,”刘红梅转过头,看着陈凡,“在这片地头,光有道理不行。”
她抽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一口。
“还得有‘里子’和‘面子’。”
陈凡看着她:“什么意思?”
“里子,就是实力。”刘红梅吐出一口烟,“你有多少货,有多少钱,有多少人,这叫里子。面子,就是威望。”她用夹烟的手指了指街两边的院子,“这些人服不服你,怕不怕你,认不认你,这叫面子。”
她把烟灰弹掉:“你现在,里子够厚吗?”
陈凡沉默了一会儿。
合作社的里子——四十一个成员站点,一个月总供货量大概八千吨。流动资金,共管账户里还有三百多万。人手,合作社核心团队二十多人,加上各站点工人,总共两百多号。
看起来不少。
但跟赵老六比呢?
赵老六在城西经营二十年,手里的货源网络、资金储备、人脉关系,都是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他能让整条街的散户一夜之间不敢卖货,这种控制力,合作社目前没有。
“里子不够厚。”陈凡很坦诚,“合作社刚起步,底子薄。”
“那面子呢?”刘红梅问,“这些人,服你吗?”
陈凡想起昨天公开课时,那些急切登记的面孔。他们服的是合作社能给的高价,是透明公开的交易,是看得见的实惠。
但这种“服”,很脆弱。
一旦受到威胁,一旦触及切身利益,就会动摇。
“也不够。”他说。
刘红梅点点头。
“所以赵老六这一招,打的就是你的七寸。”她说,“断你的货源,让你空有站点,收不到货。时间一长,你这块牌子就成了空架子,谁还信你?”
她走到院门口,看向寂静的街道。
“陈老板,我既然答应跟你干,就不会轻易打退堂鼓。但我得跟你说实话——照这么下去,撑不过半个月。我这院子每天租金三百,工人工资一天一千多,水电杂费还得几百。光出不进,我赔不起,你也赔不起。”
陈凡走到她身边,也看向街道。
早上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把街面的尘土照得发亮。几只麻雀在电线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整条街,只有鸟叫声。
“刘姐,”陈凡忽然问,“城西最大的货源,不是散户吧?”
刘红梅愣了一下:“不是。散户收的都是零散货,大头在几个大户手里——拆车场、拆迁工地、工厂的废料处理。这些地方出的货,一车就够散户收一个月。”
“赵老六控制得了这些大户吗?”
“控制不了。”刘红梅摇头,“那些大户有自己的渠道,有的直接跟钢厂对接,不经过我们这些二道贩子。赵老六最多能压压价,但拦不住人家卖货。”
“那如果我们绕过散户,直接找大户呢?”
刘红梅转过头,看着陈凡:“你想找谁?”
陈凡没直接回答。
他拿出手机,打开地图,放大到城西片区。
“这儿,”他指着地图上一个位置,“‘鑫发拆车场’,是城西最大的废旧汽车拆解点吧?”
“是。”刘红梅说,“老板外号‘拆车王’,姓王,叫王大力。那家伙手底下养了三十多号人,一个月能拆两百多辆车,废钢出量上千吨。”
“他跟赵老六关系怎么样?”
“不怎么样。”刘红梅冷笑,“赵老六老压他的价,他早就不爽了。但他那地方偏,出货量大,一般的回收站吃不下他的货,只能卖给赵老六。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但又不得不合作。”
陈凡收起手机。
“刘姐,帮我约一下这个‘拆车王’。就说我想跟他谈笔生意。”
“现在?”
“现在。”
刘红梅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点头:“行。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还算说得上话。但你得想清楚——王大力那个人,脾气爆,认钱不认人。你想跟他谈,得有让他心动的东西。”
“我有。”陈凡说,“你告诉他,我能给他的价比赵老六高15%,而且现款结算,不打白条。”
刘红梅眼睛瞪大了:“15%?还现款?陈老板,你这……”
“照我说的去约。”陈凡打断她,“另外,跟他说,如果他愿意,我可以派技术团队过去,帮他把拆车流程标准化,提高出材率。”
刘红梅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拿出手机走回屋里。
陈凡站在院门口,继续看着寂静的街道。
他知道,赵老六这一手“断货”,是想逼他正面交锋。
而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去跟赵老六抢那些散户——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他要做的,是直接掏赵老六的老窝。
拆车场,就是城西废品行业的“原料大动脉”。谁控制了这条大动脉,谁就控制了城西废钢市场的命脉。
赵老六能威胁散户,但威胁不了王大力这种地头蛇。
因为王大力有的是货,缺的是好价钱和靠谱的买家。
合作社能给。
但这里有个问题——合作社的资金链,撑得住吗?
按比赵老六高15%的价格收,一个月多收上千吨货,得多支出几十万现金。而且现款结算,意味着没有账期,钱出去得快。
合作社的共管账户里,还有三百多万。
够撑多久?
陈凡拿出手机,打给安然。
电话接通。
“安总,”他开门见山,“合作社需要一笔短期周转资金,一百万,一个月期。能安排吗?”
安然那边沉默了两秒:“理由?”
“城西货源被断,我要直接对接上游拆车场。需要现金撬动市场。”
“风险很大。”安然说得很直接,“如果拆车场那边也被对方控制,你这一百万就打水漂了。”
“我知道。”陈凡说,“但这是目前唯一能破局的办法。”
“你需要多少时间证明这个策略有效?”
“一周。”陈凡说,“一周之内,如果我拿不下拆车场,或者拿下后业务量没有起色,我认赔。”
电话那头,安然叹了口气。
“陈凡,你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赌。”
“我知道。”
“好。”安然说,“一百万,今天下午到账。但我要提醒你——凌国锋那边,不会坐视不管。你动赵老六,就是在动他在城西的棋子。他会反击的。”
“我等着。”
电话挂断。
陈凡收起手机,转身看向屋里。
刘红梅正好走出来。
“约好了。”她说,“王大力说今天下午三点,在他拆车场见。但他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只要现金,日结。”刘红梅盯着陈凡,“你确定你能做到?”
陈凡点点头。
“能做到。”
刘红梅深吸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但陈凡能看到,她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担心,有怀疑,也有一丝隐约的期待。
也许在她心里,也希望有人能打破赵老六对这条街的垄断。
也许在她心里,也希望能堂堂正正地做生意,不用看人脸色。
“刘姐,”陈凡说,“下午你跟我一起去。”
“我去干什么?”
“你是城西的老人,王大力信你。”陈凡说,“而且,我想让他看到,合作社在城西,有你在。”
刘红梅愣了愣。
然后,她笑了。
笑得有点苦,但眼神很亮。
“行。”她说,“我陪你去。”
正说着,街对面赵老六的院门忽然开了。
赵老六的外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混混。他们走到街对面,隔着十几米,看着陈凡和刘红梅。
那小子咧嘴笑了笑,大声说:
“刘姨,院子空着多浪费啊!要不转给我舅得了,还能给你个好价钱!”
刘红梅脸色一沉,正要骂回去。
陈凡抬手拦住了她。
他看向对面那小子,很平静地说:
“告诉你舅,让他把院子收拾干净。”
“收拾干净?干啥?”
“过两天,”陈凡说,“我可能要租他的院子,当分拣二场。”
那小子的笑容僵在脸上。
陈凡没再看他,转身对刘红梅说:
“走吧,先去吃个早饭。下午还要去见‘拆车王’。”
两人走出院子,上了车。
车驶过寂静的街道。
街两边的废品站老板,还站在门口,默默看着。
眼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