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老茶馆在一条窄巷深处,木招牌被岁月磨得发白,边角翘起,用铁丝勉强固定着。
陈凡推门进去时,下午三点的阳光斜射进堂屋,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茶馆里没什么人,只有柜台后一个打盹的老头,和角落里一桌打牌的中年人。
“二楼,雅间。”柜台老头头也不抬,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陈凡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楼。
二楼只有三个雅间,最里头那间门虚掩着。他走过去,推开门。
雅间很小,一张八仙桌,四把椅子。桌上摆着一壶茶,两个茶杯。茶还冒着热气。
窗边站着一个人。
背对着门,穿着深灰色的夹克,身材中等,头发有些花白。听到开门声,那人转过身。
六十岁左右的年纪,脸上皱纹很深,但眼睛很亮。他打量了陈凡几眼,然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陈凡没动:“你是谁?”
“送照片的人。”那人说得很直接,“也是想帮你的人。”
“为什么帮我?”
“因为凌国锋做事太绝。”那人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老周是我徒弟,跟了我十二年。上个月凌国锋的人找上他,说只要配合做一件事,就给他儿子安排进凌峰集团,再给二十万现金。”
他端起茶杯,没喝,只是看着杯里浮沉的茶叶:“老周儿子有先天性心脏病,手术要三十万。他拿不出,就答应了。”
陈凡在对面坐下:“所以你就拍下那些照片,想借我的手对付凌国锋?”
“对。”那人放下茶杯,“但也不全对。凌国锋这些年,吃相越来越难看。压价收散户的货,高价卖给钢厂,中间差价全进他自己腰包。还在废料里掺假,以次充好——江城回收行业的名声,就是被他这种人搞臭的。”
他看着陈凡:“你搞合作社,搞标准化,搞透明定价——这些事,我看在眼里。这行业需要你这样的人,来洗洗这潭脏水。”
陈凡没说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放在桌上。里面是虎哥交给他的那些照片。
“这些照片,足够证明凌国锋指使人往我们货里掺假。但光有照片不够,法律上定不了他的罪。”陈凡说,“我需要更直接的证据——那批高硫废料,到底是不是凌峰铸造厂的库存?如果是,他们怎么运出来的?谁经的手?这些,你有吗?”
那人笑了。
笑得很苦。
“陈老板,你太年轻了。”他说,“凌国锋做事,不会留那么多把柄。那批废料,是两年前凌峰铸造厂淘汰工艺的副产品,当时确实有库存。但半年前,这批料在账面上已经‘处理’掉了——卖给了外地一家建材公司,有完整的转移联单,有收款记录。”
“假的?”
“当然是假的。”那人说,“那家建材公司是空壳,转移联单是伪造的,收款记录是走私人账户转了一圈又回来的。但那批料,确实从凌峰的仓库消失了。至于怎么出现在你车上……”
他顿了顿:“我只能告诉你,凌国锋在运输公司有人。你们合作社的车队,有几辆车的司机,早就是他的人了。”
陈凡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一下,两下。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
“我说了,这行业需要洗一洗。”那人站起身,走到窗边,“我干这行四十年,从蹬三轮收废品开始,到后来开公司,再到现在——我看够了。看够了有人靠坑蒙拐骗发财,看够了老实人吃亏,看够了这行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收破烂的’。”
他转过身,看着陈凡:“你想给这行立规矩,我帮你。但光靠人情、靠义气、靠那点标准化操作,不够。凌国锋这种人,能用钱买通你的人,能用关系压你的货,能用手段坏你的名声——你得有他破不了的东西。”
“什么东西?”
“技术。”那人说得很慢,很重,“凌国锋能伪造单据,能买通司机,能往你货里掺假——但他改不了一样东西:废料本身的‘指纹’。”
陈凡愣住了:“指纹?”
“对。”那人走回桌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摊开,“这是我一个老朋友的研究成果——材料显微图谱分析。不同的钢材,因为冶炼工艺、合金成分、冷却速度不同,在显微镜下会呈现出不同的组织结构。就像人的指纹,独一无二。”
纸上画着几幅显微镜下的照片,旁边标注着各种参数。
“那批高硫废料,是凌峰铸造厂特定工艺下的产物。”那人指着其中一幅图,“你看这里的硫化物夹杂分布形态,还有基体组织的晶粒大小——这种特征,全江城只有凌峰的旧工艺能生产出来。只要你能拿到那批废料的样品,做显微分析,再跟凌峰当年留存的质检档案对比,就能证明这批料的来源。”
陈凡盯着那幅图,看了很久。
然后抬起头:“你那位老朋友,能帮我们做这个分析吗?”
“能。”那人点头,“但他要钱。这种专业检测,设备贵,耗材贵,人工也贵。一次分析,至少要五万。”
“钱不是问题。”陈凡说,“问题是他愿不愿意出庭作证?”
那人笑了:“陈老板,到了这一步,你觉得打官司还有用吗?凌国锋能把假的做成真的,就能让真的变成假的。法庭讲证据,但证据可以伪造,证人可以收买。”
他收起那张纸:“你要做的,不是告倒他,是让他怕你。让他知道,你有能力把他的底裤扒下来,晒在太阳底下。让他知道,再敢对你耍手段,他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就会一件一件曝光。”
陈凡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我怎么联系你那位老朋友?”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
名片很简单,白底黑字:
江城材料检测中心 首席技术顾问:孙明远 电话:138xxxxxxx
“孙老师退休前是江城理工大学的教授,专门研究金属材料。”那人说,“他现在开了这个小检测中心,接一些疑难杂症。你去找他,报我的名字——我叫周海生,他认得我。”
陈凡拿起名片:“周叔,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周海生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说:“我徒弟老周,被凌国锋当枪使,现在人跑了,家散了。我不想到老了,再看到有年轻人走他的老路。”
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凉了,我该走了。”
说完,他转身下楼。
脚步声在木楼梯上渐渐远去。
陈凡坐在雅间里,看着桌上的名片,看了很久。
然后拿出手机,打给苏晴。
“苏晴,马上查一个名字:孙明远,江城理工大学退休教授,现在开了一家材料检测中心。查他的背景,查他的专业领域,查他最近接了什么项目。”
电话那头,苏晴很快回应:“孙明远?我知道他。国内金属材料领域的专家,发过很多论文。他那个检测中心我知道,设备很先进,但收费很高。怎么了陈总?”
“见面说。”陈凡说,“半小时后,公司见。”
……
下午四点,轮回集团会议室。
苏晴、李强、虎哥都在。
陈凡把周海生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把那张名片放在桌上。
“材料指纹库。”苏晴听完,眼睛亮了,“这个思路我大学时听导师提过,但国内应用很少。主要是成本太高,而且需要大量的基础数据积累。”
她拿起那张名片:“但如果是孙明远教授,他可能有办法。他在这个领域研究了三十多年,手里肯定有大量的材料显微图谱数据。”
“能做吗?”陈凡问。
“能。”苏晴很肯定,“我们有那批高硫废料的样品,安泰那边有保留。取样送检,做金相分析、成分分析、夹杂物分析——只要特征足够明显,就能建立‘指纹’。然后跟凌峰当年可能留存的质检档案对比,如果能对上,就是铁证。”
“问题在于,”李强插话,“凌峰的质检档案,我们拿不到啊。那是企业内部资料,不可能给我们。”
陈凡没说话。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安然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了。
“安总,”陈凡开门见山,“帮我查一件事:凌峰集团铸造厂两年前淘汰的那个高硫铸钢工艺,当年有没有向监管部门报备?如果有,报备材料里会不会包含产品的质检数据?”
安然那边沉默了几秒:“你问这个干什么?”
“有人给了我一个思路:用材料显微图谱证明那批问题废料的来源。但需要对比数据。”
“我明白了。”安然说,“给我半天时间。凌峰当年那个工艺因为环保问题被勒令整改,整改方案要向环保局备案。备案材料里,很可能有产品抽样检测报告。”
“能拿到吗?”
“正规渠道拿不到。”安然说得很直接,“但如果有足够的理由,可以申请政府信息公开。或者……”
她顿了顿:“我可以找人去查档案库。但陈凡,这么做有风险。如果被凌国锋发现我们在查他,他会反扑得更厉害。”
“他已经扑过来了。”陈凡说,“安总,帮我这次。”
电话那头,安然深吸一口气。
“好。等我消息。”
电话挂断。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虎哥搓了搓手:“凡哥,就算咱们真能证明那批料是凌峰的,又能怎么样?周叔说了,打官司没用。”
“是不用打官司。”陈凡说,“我们要做的,是把证据直接寄给凌国锋。”
“寄给他?”
“对。”陈凡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凌国锋这种人,不怕法律,不怕道德,但他怕一样东西——怕失去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怕他的生意受影响,怕他的名声受损,怕他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关系曝光。”
他在白板上写下三个字:
威慑力。
“我们把证据寄给他,附上一句话:‘技术,会让所有脏东西现原形。’”陈凡转身,“他看了,会明白两件事:第一,我们知道是他干的。第二,我们有能力证明是他干的。”
李强皱眉:“那他会不会狗急跳墙?”
“会。”陈凡点头,“但他跳的方向会变。之前他躲在暗处,对我们用阴招。现在我们把他拉到明处,告诉他我们知道他的底牌——他就会忌惮,会收敛,至少短期内不敢再对我们用同样的手段。”
苏晴看着白板上的字,忽然开口:“陈总,其实我们可以做得更多。”
“怎么说?”
“周叔说的‘材料指纹库’,不只是用来对付凌国锋的。”苏晴说,“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合作社内部的材料数据库。所有成员站点收上来的废料,尤其是价值高的、容易掺假的,都取样做基础分析,建立档案。这样以后再有类似事件,我们一检测,就能知道这批料是不是我们的,是从哪个环节出的问题。”
她越说越快:“而且这个数据库建起来后,我们可以对下游客户开放——钢厂、铸造厂、加工厂,只要他们需要验证货源,就可以付费调用我们的数据。这不仅能增加收入,还能让我们的供应链更透明,更可信。”
陈凡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笑了。
“苏晴,”他说,“这个想法,值五万。”
苏晴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你是说……先做孙教授那边的分析?”
“对。”陈凡说,“虎哥,你去安泰,把那批高硫废料的样品取回来。苏晴,你联系孙教授,预约检测时间。钱我来出。”
虎哥和苏晴同时点头。
“李强,”陈凡继续说,“你去合作社的仓库,把最近三个月收上来的所有高价值废料——紫铜、黄铜、不锈钢、特种合金——都取样,分类编号。我们先从这些容易出问题的品类开始建库。”
“明白。”
三人起身离开。
会议室里,又只剩下陈凡一个人。
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的院子。
夕阳西下,把院子里的废品堆染成金色。
那些在别人眼里是垃圾的东西,在他眼里,是一个个等待被解密的密码。
每个密码背后,都藏着一个故事。
关于来源,关于工艺,关于真假。
也关于人心。
……
三天后,孙明远教授的检测报告送到了陈凡办公室。
报告很厚,二十多页。里面有金相照片,有成分分析表,有夹杂物分布图,有各种专业参数。
结论页,孙教授用红笔写了一行字:
“样品硫化物夹杂呈链状分布,基体组织为典型的高硫铸钢特征。经与历史数据比对,该特征与凌峰集团铸造厂2019年淘汰工艺产品高度吻合。吻合度评估:92%。”
92%。
足够了。
陈凡把报告复印了一份,装进文件袋。
然后在白纸上写了一句话:
“技术,会让所有脏东西现原形。”
他把纸条放进文件袋,封好。
“虎哥,”他叫了一声,“把这个,寄给凌国锋。寄到他公司,写他亲启。”
虎哥接过文件袋,有些犹豫:“凡哥,真寄啊?”
“寄。”陈凡说,“顺便告诉他一声,合作社的材料指纹库,下周正式上线。欢迎他来检验。”
虎哥咧嘴笑了:“得嘞!”
他转身走了。
陈凡坐回椅子上,拿起手机,打给安然。
“安总,谢谢你。数据拿到了。”
“有用吗?”
“有用。”陈凡说,“另外,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说。”
“我想在合作社开个技术发布会,正式推出‘材料指纹库’项目。需要请几个媒体,最好是行业内有分量的。你能安排吗?”
安然那边笑了:“陈凡,你这是要跟凌国锋公开叫板啊。”
“不叫板。”陈凡说,“只是告诉他,时代变了。收废品,也要讲科学了。”
电话挂断。
陈凡放下手机,看向窗外。
天色已经全黑了。
远处,凌峰集团的大楼依然亮着灯。
像一颗不甘熄灭的星。
但星光再亮,也照不透所有的暗处。
有些脏东西,终究要见光。